楊沂中瞬間感受到了一絲錯愕,但這種錯愕立即就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雖然荒唐卻理所當然的情緒。
這位官家,從骨子里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就與大眾不同。
“其實朕不是沒有想過把她們徹底拉到另一面,可問題在于,她們自己內里都覺得那種木偶一般的結果才是對的,哪怕是與天性相沖突,還是模模糊糊把那些木偶泥胎當成心中榜眼與目標……因為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這么告訴她們的。”
“而朕偏偏又是個所謂官家,每每一動就牽扯萬千……”
“所以,事情到了后來,朕就發現,自己越是嘗試把她們拉出去,反而越容易把她們給推過去,推到那個‘賢妃明后’的位置上……最明顯的就是吳貴妃,朕其實挺喜歡她在南陽時的活潑,但一回到東京,她父親這種聰明人帶著家族靠上來,卻反而讓她立即變成了木偶,越給她機會,她越快變得‘賢明’起來。”言至此處,趙玖搖頭苦笑。“昔日在南陽,她干活累了,還知道偷偷抱怨,以至于夜里抹眼淚,到了東京,就從不給朕抱怨了……前車之鑒,朕對上潘貴妃,多少存了一絲兩難之態……也算是朕的私心吧。”
楊沂中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當然。”說到此處,趙玖終于停下腳步,背對著楊沂中立定下來,但聲調卻愈發黯然下來。“說破大天去,也是朕的心思根本不在后宮里……一年到頭,一半時間在軍營里,回到京城,心思也在朝廷人事,北伐籌款,閑下來便要寫半章《水滸傳》,弄個飛天神燈……何時何地又真的給她們二人投入過精力與感情呢?小吳一步步變成一個賢妃,潘妃弄到今日這種地步,其實還是朕的沒有對她們負責任的緣故,將她們視為器物。”
“官家為國事操勞……有些事情為了大局也是沒辦法。”楊沂中終于勉強找到了一個插嘴的余地。
不過,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話題本不該插嘴的,有余地也不該插嘴,插嘴了就是個錯。
但是,楊正甫還是第一次看到趙官家的情緒那么低落,又實在是不允許自己不作出反應。
趙官家依然背身搖頭以對:“其實朕早該有所覺悟的……又不是只有朕一個人遭遇這等事情,近的說,仁宗皇帝和他的后妃不也是類似嗎?變成曹皇后那種泥胎,夫妻之間宛如逢場作戲的結果固然是悲劇,但張貴妃那么早便死掉,難道就是好結果了嗎?”
“不至于……”楊沂中嚇了一跳,匆匆以對,但旋即他就意識到,這次真不該再出聲才對。
就這樣,君臣二人同時沉默,茅亭內外安靜了許久,一時只有春日微風搖動剛剛泛出青綠色的杏樹枝干,帶來稍微的動靜。
隔了不知道多長時間,趙玖方才收起情緒,回頭相顧:“事到如今,多說無益,有些事情既然出來了,總得要做應對……勞煩正甫,去把水攪渾,將這一撥人一網打盡!”言至此處,趙玖陡然嚴肅起來,聲音也重新恢復到了往日的高亢與明亮。“國家要一筆橫財,蔡懋之類小人要得到一個懲處,潘妃也要得到一次正式且嚴肅的警告!懂朕的意思嗎?”
楊沂中即刻頷首:“已經有頭緒了,昨晚臣剛剛回去,就有聰明人窺到機會,前太常寺丞汪叔詹找到了臣,說揚州來的這些人要插手立太子之事,他大約打聽到了一些說法……似乎是蔡懋等人準備聯合起來,請立嫡長,以奉承吳氏……他愿意去弄一份名單,并促成事情!”
“這群人個個都聰明……只有潘妃是個蠢的!”趙玖拉下臉來。“告訴汪叔詹,朕是個講道理的,事情做成了,朕有一個好差遣與他……讓他先轉公閣,做海運公司的總裁……若是這個差遣能在北伐前給朕做順了,將來補個侍郎,發給秘閣身份也未必不可。”
“喏!”楊沂中俯首以對。
隨即,君臣二人再度無言,片刻后,楊正甫更是小心主動告辭。
而趙玖望著對方離開杏岡,重新負手立在茅亭側的杏樹下,神色卻不免重新黯然起來——作為自己最信任的人,他當著楊沂中的面可以說出許多在其他人面前無法說出的話,流露出許多在其他人面前無法流露的感情,但有些話有些事情有些情緒,即便是當著此人也無法盡然托出。
剛剛趙玖沉默下去,情緒黯然到那個程度,一方面固然是對潘吳二人的慚愧之意,為自己不能阻止這兩個人一步步被所謂封建禮教吞沒,被賢妃明后這種東西同化,也就是漸漸變成所謂魚眼睛而感到悲哀……另一方面何嘗不是舉一反三,想起了自己呢?
他趙玖有沒有被這個時代吞沒?
有沒有被這個官家的身份所同化?
如果有,在這個過程中,他有沒有如那兩個女子一般產生了某種心甘情愿,或者說是認同的情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