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都是什么人?是被你們這些士大夫看不起的偏門官員、是平素不法的豪強地主、是五毒俱全的流氓無賴、是只想瑩瑩茍且的漁民佃戶……但正是彼輩,在爾等袖手團座于南方,整日飲茶論禪之時一個個迎頭站了出來!他們為中國出力,絲毫不遜李許趙張二呂等宰執……這種人,你指著他們身上的黑點說無德?那誰有德?你們這群枯坐在西湖畔,看朕說話的呆頭鵝嗎?!”
話到這里,趙官家語氣陡然失控,嚇得周遭那些‘以備咨詢’們惶恐一時,想要起身請罪,去居然不敢動彈。
“你們說朕太急!朕不想緩的嗎?但天下事難道是朕這一個區區皇帝能做主的嗎?朕在剛剛說的這些人面前也只是一個浮水飄萍!根本就是前面被人牽著,后面被人趕著!人身上都是要負著東西的!朕是皇帝,反而負的更多!
“李綱一閃而過,自然可以白坐江南,朕也可以對他釋然拂袖,可被黃潛善處死的陳東怎么辦?若不速速北伐,朕如何去對陳東?!又如何去對活活累死在東京的宗忠武?如何去對在陜州咬牙不動七年的李彥仙?又如何去與岳飛、張榮、馬擴分說?便是今日身后,也有一個替朕負東南千萬民怨的呂頤浩,朕若不速速北伐,你讓朕如何對得起他?而朕若不速速北伐,何以對兩河千萬人?你們說朕太速,對不起江南士民,依著朕看,若不去速速北伐,拖延下去,才是真的對不起江南士民!對不起南北西東,數以億論的赤貧無聲之輩!
“那些人不像你們,你們可以到朕跟前說什么該速該緩,他們連說話都做不到!”
趙官家怒氣勃發,失態之論不停,而一直拿捏人設的李綱也早已經在陳東這個讓他有些恍惚的名字出現時徹底失態,以至于目光游離起來,宗潁更是立在彼處,不知何時便已經淚流滿面,便是黑臉不遜李綱的呂頤浩也終于在趙官家說起自己時愕然失色。
“便是許相公,你們想沒想過他為何不替你們分說一番?”趙玖回過頭來,氣喘吁吁,看到還有一個相公維持體面,卻是輕輕一句話讓對方破了防。“因為便是他,也要想著在路上病死掉的張愨張相公!”
而既然讓許景衡失了態,趙玖也懶得理會,便又回頭相顧張九成。
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又所謂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到此為止,初次見識了趙官家這喜怒無常脾氣的無垢先生,根本沒想過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早已經被毫無人君之態的趙官家給逼到慌亂不堪的地步,此時迎上對方的目光,更是一時躲閃起來。
然而,趙玖根本沒有放過對方的意思,卻是上前幾步,直接扳住對方肩頭,懇切相對:“卿要赤誠,朕今日赤誠以對了……但還不夠,張卿,咱們回到一開始,朕說朕對你有些失望,但其實,張卿依然是這五日內,朕見到最有君子之風的道德儒生,也是這五日大會中最有所得的一次問政……你知道是怎么會事嗎?”
張九成一時居然有些畏縮:“白身……白身不知。”
“很簡單。”趙玖雙手拍了拍對方肩膀兩頭,自己卻搖頭不止。“朕早就準備好了江南賦稅的一些應對方案,可在這里等了五天,最多見些有見識的中產之家,根本沒有見到一個耕織之人……這其實也是意料之中……但本該為這些人說話的這左右數百士大夫、僧道豪商,卻居然無一人具體說到朕最關心的底層賦稅之重,就很讓朕憤怒了,所幸還有你這樣有良心的士人,愿意對朕明明白白的說,老百姓負擔重,要減稅……而且你還知道食菜魔教都是窮人,勸朕從輕處置他們……僅此一事,你也算是這東南一地,五日間的一時之楷模了!”
言至此處,趙玖轉身回頭,相顧呂頤浩。
呂頤浩會意,收起之前有些失態的面容,站起身來,就在御案前冷冷相顧:“官家知道江南丁身錢、調庸絲絹極重,以至于百姓殺嬰成風,火葬、水葬成風,棄田逃產成風,所以專門有旨,自今日起,世間滋丁,永不加賦……凡一郡一縣之丁身錢、調庸絲絹,不管人口如何滋生,永不再加,只以舊例為準,放民生養!”
聽完這話,下方挨了一頓罵的‘以備咨詢’們,有笨的,根本聽不明白啥意思,有聰明的,瞬間消化了消息,卻不敢輕易出頭……譬如那個大慧和尚,看到自家老友最后得到翻轉,也熄了去營救的念頭,只想將閉口禪繼續修煉下去。
然而,這些人不說,有人卻是說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