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北伐時其實汴京最初也是一片兵荒馬亂的。大商賈試圖哄抬物價、謠言日囂塵上等種種怪象都是常態,宋婉如頭兩個月被茶館喧囂擾得無心撫琴,且遭了明面上兩次皇城司的查探,隨后有一日晚點燭讀書時,親眼見城中火光沖天。
宋婉如難得慌措了一宿,后來聽聞官家就在城外不動如山,相公們也迅速解決了之后,才恍然發現東京果然是承平太久了。
——如今也輪到我們主動北伐了嗎?若畢功于此役,是不是就徹底將迎來太平盛世了啊?
事實也確實是這樣。一日三驚的時候很快就過去了,邸報上的喜訊出現之頻,乃至于尋常都引不了市井議論。到了年關,汴京一如既往的熱鬧起來。接連不斷的進軍捷報、元城和太原兩城在除夕一日而下……同意不同意北伐的,幾乎所有人都在說,官家是真正漢武唐宗一般的人物,是天生異象的真龍。
從前好多事兒宋婉如其實已經記不清楚了。就像有時覺得羊頭賣的味道與舊時仿佛,有時似乎又不像,疑心自己原是記錯了,眼前繁華的汴京也慢慢地覆蓋了她曾經的記憶。聽說過有人為官家寫過東京舊夢的書,她倒也在閑暇時發過興頭想敘敘今朝,只是刪易其稿無數,平定金國后也沒能寫出來——值得寫的太多,想補敘又想刪減的也太多。
相國寺大開齋會,她和相約前來的干姊姊提及此事的時候,姊姊還在莞爾:“你思緒樊然淆亂,莫不是有了別個值得思量的事故?”
她們站的地方正是大殿朵廊,遠處僧人經文誦念之聲悠然瑯瑯,近處游玩參會的士女老少笑語盈耳。宋婉如望著兩側精雕細琢的樓殿人物,悠然想起從前爹爹抱著她來此參與齋會的時候,指著壁畫上翩躚的女子打趣說她待以后長成窈窕淑女,不知有哪家幸運的兒郎能得享大福。
當時她年紀還小,卻已經讀過詩經,滿面飛紅地鉆到娘的懷里,聽見身后的兄長接著笑道:“一定須是騎著高頭大馬、氣宇軒昂的君子,才能叫吾家婉如清揚的娘子看上啊——”
“娘子——”
她恍然回頭,昔日兄長和爹爹站立的地方正站著一位氣宇軒昂的男子,數年前的匆匆一面于今驀然重疊,也同樣的滿面通紅、神色慌亂。
“這位娘子,敢問芳名……呃,”他沖口而出,又隨即發現自己的唐突了似的匆匆改口,“不是,某……”
二十余載紛擾的過往如煙飄然而去,她一雙清凌凌的眼眸看過來,沉淀著天姿動人的清麗、覽書閱世的安然、明心見性的澄澈。只是佇立在彼處喧嚷熱烈的人群中,便仿佛穿透了那些靡麗的、污濁的、混沌的、凄惻的、平和的時光,驚艷得像是一幅盛世美人的畫。
幾近花信年華的她忽然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般,隔著帷紗竟陡然感到了久違的羞怯、慌亂與欣然——
“宋婉如。”
她站在汴京城旖旎祥和的太平光景中,輕聲說道,“妾姓宋,名婉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