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前隔著帷紗,只是熟悉的人依舊能認出來。這話本不經意,旁邊有人卻是聽見了謔道:“商女也知亡國恨吶?”
宋婉如轉頭看去,原是她做花魁傍著的正店一常客,也是同行一位姊妹的“貼心人”。她笑了笑,頷首也沒分辯,只是轉身離去。
使女問她什么是商女,她停頓了一下答道:“就和我一樣的女子吧,幸存的人。”
使女想了想,睜大眼睛說:“奴家也是幸存的人。“
潘小官人還是沒有放棄——叫小官人也不合時宜,建炎十年了,他也不是當初那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宋律恤女戶,宋婉如脫籍后設法開了一家茶館,還是托嫁了班值的干姊姊和這位潘官人才難得在偌大東京城中無人陰奪的。她不好請人家吃閉門羹,抱著琴問他:“黃中宮調多好樂,你要聽什么?”
潘官人半晌說:“為什么不是從前常彈的《青玉案》?”
“從前奏曲是為生計,如今是贈友,贈友則需合時宜。”“宋婉如手一撫撥出昂揚前調來,按著弦說道,“將士北征,《四塞清》正合時宜。”
潘官人沉郁地看著她不說話。宋婉如含笑嘆了口氣:“你送來的節禮我快回不起了——令正很寬厚,是很好的人吶。”
“只是想知道娘子到底屬意什么樣的……總不至于真孤獨一世吧。”
孤獨一世嗎?也許吧,她已經二十多了,不再是小娘子了。
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
如今東京城中的人提起軍漢不再是“賊配軍”了,自家千嬌百媚的女孩兒能嫁給讀書人自是好的,若是嫁給廝殺漢仿佛也不是不可以。君不見如今有名的虞官人當初不也是中了探花才娶了張太尉的千金做渾家的嗎?又有人講,現在進不了太學進武學也是好的,自家七姑的八姨夫須是個在官家前得用的,人家可說了,那個武學出生在官家身邊當班值的王什么富,后來改了名直接跟著韓太尉當了領兵的將軍,這次北伐估計也在呢!
茶館里的閑漢們異口同聲:“哇!”
宋婉如忽然記起那個高壯又彬彬有禮的舍人來。她聽著樓下茶館的動靜,問旁邊的使女:“你還記不記得建炎五年中秋岳臺大祭時咱們遇見的那個舍人?很高大的那個?”
已經成了小廝渾家的使女茫然地搖搖頭。宋婉如望著自己面前飽蘸濃墨寫下的“王中孚”三個字,嘆了口氣,她也基本忘了他的長相了。
只是記著是一個一眼就能讓人想起《陌上桑》的男子。
她越來越喜歡戴著帷帽和使女小廝慢慢地逛汴京城,或者在茶館樓上坐上一日,眺望傾聽著熱熱鬧鬧的人間。汴京里不少人都知道,這家小小茶館原是一脫籍的花魁開的,若是有幸呢,還能聽人在樓上撫琴吹簫,若是再有幸呢,吃到親泡的茶也不是不可能。哪怕到了大舉北伐的時候,也依然祥和的熱熱鬧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