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尋菜只能果腹,她和弟弟身上的破布爛衫已經沒法子再穿下去了。她活得像孤魂野鬼,她知道自己要是碰見人能遇見什么。十二歲的她裝小子已經很難了,況且就是小子又能如何?這世道,男男女女的命都是任人踩的草芥,誰能比誰高貴?
宋婉如摸著弟弟被冷風吹得滾燙的額頭,將衣服掏干凈,認認真真地挽起發,抹凈臉,一年多來第一次露出清麗明艷的臉龐。十二歲的女孩常年累月的饑餓,看起來羸弱稚嫩得像是八九歲。
她像是要出嫁似的仔細把自己打扮好,然后按照夜晚她曾走過的路徑,往留守相公府上走去。她知道自己大概率走不到就會被攔下來,不過無所謂,宋婉如也不知道自己會遇見什么,只是混沌中總得找個路尋個目的地吧?她鬢間插著簪子,她只知道等著自己的無非就兩個結局,要么拿到能讓自己和弟弟果腹御寒的米糧布匹,要么她和弟弟快快樂樂地和爹娘兄長團聚,能為那個金兵拉個伴那就更好了。
她果然被攔了下來,攔她的人黝黑皮膚、身高體壯,是看來熊羆似的壯漢,提著刀戴著盔甲。他粗聲粗氣地問:“干什么的?”
“我去相公府上尋我的爹爹,”宋婉如仰著頭,裝出一副天真爛漫的神色來說道,“弟弟快餓死了。”
“你爹是什么人?叫什么?”
宋婉如清晰地將爹爹的名諱說出來,還給爹爹的品秩抬高了半級。那壯漢盯著她看了半晌,才面無表情地說道:“你爹跟著官家相公們跑了吧?”
宋婉如還沒來得及有什么念頭,腹稿在喉嚨一滾,已經哀切地開口說道:“哥哥便是被金人殺死的,爹爹如何會投降呢!”
“原來幾歲的小黃毛丫頭也知道官家投降嗎?也知道不能降嗎?”那壯漢思量了半日,忽而齜牙露出一個笑來問她,“你帶俺去瞧瞧你弟弟。”
弟弟死了,額頭還是溫熱的,在他姊姊眼看著能給他帶衣服帶吃食的時候死了。
——宋婉如最后還是跟著壯漢走了。
她見到那壯漢高高大大的兒子時才明白自己會錯了意,這壯漢是想讓她當兒媳。宋婉如很溫順地叫哥哥,叫伯伯。新“哥哥”的名字很尋常,昔日汴京城里亮一嗓子能有很多販夫走卒回頭的那種,也沒什么字號。十五歲的年紀和他爹一樣虎背熊腰,宋婉如須仰著頭才能看見。
他搓著手直愣愣地笑道:“爹說你再長大長壯些就給俺做渾家,俺家妹子也像你似的面皮白凈。”
于是宋婉如便問他口中的妹子怎么不見,卻不料他的大手狠狠地搓了搓黝黑粗糙的臉,紅著眼眶說道,“那狗日的金人外公搶去送給金人了!”
凄凄復凄凄,弟亡何必悲,嫁娶不須啼。
宋婉如安安靜靜地把弟弟葬了,然后把自己嫁了出去。沒有三書六禮,也沒有賓客親友,在她眼里其實更像是把自己賣了,為了一口飯一個住的地兒。洗衣、做飯、縫補,她讓那位伯伯覺著值當,甚至在得知她會讀書寫字的時候還隱隱生出了些許稀罕來。宋婉如很感恩,她覺得自己真是幸運極了,就這么過下去也很好,她覺得很踏實。爹娘去世后再也沒有過這種踏實感——宋婉如知道他們都是慣殺人的軍漢。
她以為自己那無形的賣身契是一輩子,沒想到一輩子這么短,不過區區一年有余,她便再也沒見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