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但她并沒有因此聲名鵲起。她不愿意,放不開,她怕見到回京的舊人,響亮亮地愕然叫一聲“宋大娘子”。索性她倚靠的正店也并未逼迫——何必逼迫呢?連店家都不知道能開幾日。建炎三年,距離靖康之亂才多少時日?金人何時南下?東京會不會再次被圍?從前慘絕人寰的境地會不會再次出現?沒有人知道,宋婉如見到的所有人似乎都在惶惶然下意識規避此事。
避無可避。半年后,建炎三年中秋節一過,都省勸誡平民婦孺,若有南方可依者,不妨離京,然青壯軍屬非得開封府批文,不得隨意離去;樞密院宣告城產業,即日內納為軍管,若有軍需,拆屋、征用之屬,一律不得違逆,并將城青壯登記在冊,以備調用。
宋婉如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地方可以托庇。掄才大典中官家的話早就流傳出來了——宋金全面戰爭。正是非常時期,沒有人來注意寥寥登記在冊的官伎。可是她也不想草草尋得托庇。能靠誰呢?最終誰知道會不會被輾轉賣掉以求口糧或者獻媚金人呢?她所擁有的,也不過就這么一點點看似可以自決的自由而已。
不過可能是離京的婦人太多,宋婉如居然被搜刮去當成廚娘,官家的吳夫人領著些許宮女在河堤上給人燒水煮飯。
宋婉如想起幾年前金人圍城的時候,那位北狩的官家也曾穿甲戴盔登城巡視,還把御膳房為皇上做的飯食賞給士卒們吃。做派都差不離,不過她眼看著這回河流越來越寬,城墻越來越厚,她茫茫然地想,這一次,官家就算要離京,應該也會慢些時日的吧?畢竟聽說這位官家也曾打贏過金人的。
不過她沒等來金人。十一月的東京官府還扭扭捏捏地說是半開放,城中士民卻像是憋得狠了陡然熱鬧起來。接著幾年仿佛是做夢似的,一場又一場的勝仗傳來,甚至于酒樓內都有士子酒后效法王荊公直言,金人不足畏,故政不足法,二圣不足恤。
只是她也沒什么人值得自己去為之擔憂安危了。
曾經的官家雅善詩詞,如今的官家更雅善詩詞;曾經的官家后宮佳麗無數俱被掠去,如今的官家為康王時也粉黛無數,仿佛也皆被金人奪走;曾經的官家姓趙,棄臣民而不顧,如今的官家便是其子其弟,也曾棄京師兩河而南奔;曾經的官家二十年來素有“輕佻”之名,如今的官家也有不少士人抨議“輕佻”。
然而她不知道,為何這位官家有萬般相似之處,卻能讓金人一次次退卻失敗。正如同她不知道為何命運如此無常,東京上下的日子似乎越過越好,而她的爹爹、娘、長兄、弱弟,乃至于妥協下自擇的良人卻再也沒法見到這越來越好的世道。所有人都慢慢沉淪其中,人心思安,沒有人希望重演一遍靖康之事,大家都在奮力做著豐亨豫大的煌煌舊夢。仿佛只有這樣,那些苦楚,那些噩夢,那些不及收埋的累累的白骨就能真的像夢一樣拋之腦后隨風而去,就能完全當做沒有發生過,泰然地接受所謂越來越好、越來越安樂的生活。
她也幾乎都忘卻了自己的姓名,越發習慣于別人喚她“何娘子”了。
“何娘子,潘官人具備厚禮,言將大宴賓客,請娘子過府一敘。”
“何娘子,時新花樣送來了,這是剛出來的邸報。”
“何娘子,張小官人請三日后依詞唱曲助興,說是席上當有文人填詞……此宴規制不小,娘子去一定會揚名。”
她沒有去。
張小官人請的伎樂不少,張太尉的筵席一連辦了幾日,一日比一日盛大,一日比一日更貼近那個堂皇靡麗的舊夢。到了第七日,她帶著帷帽也遠遠地觀賞了一場許久未在東京城上演的頂級宴會。
宋婉如恍惚想到許久以前,爹爹談論過的蔡王的奢靡,講述過的官家的艮岳,還有兄長質問過的萬羊之費。只是這一次東京的士民卻不像以往“苛刻”地“譏嘲”了——所有人都知道張太尉和那些帥臣一般是匡時救國的今之衛霍,貪財怎么了?宋朝立國百年來軍中糜爛的傳言還少嗎?宋軍能戰難道不已經很難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