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五年對東京人來說勉勉強強可以說個“今年無戰事”,只是幾年來難得閑下,咄咄怪事越發多起來。中秋將近,人都說官家與相公們要岳臺大祭,甚至于有人說祭祀的不只是那些有名的氣節名臣,黎民百姓也有。使女和她說這話的時候,她猶在要信不信的兩可之間,卻倒是迎面撞上了皇城司盤查金人奸細。她透著屏風看著誠惶誠恐的正店管事,只是很快,她卻也失色難言了。
——私伎多少?金人兵禍牽累者多少?系義民親屬者多少?
“娘子,”使女惴惴不安地問道,“不會有禍事罷?莫非以此行失節低賤,不許義民親屬操此業么?”
她撿來的這個十歲使女,也曾過著河北小戶人家的清貧安樂的日子吶!
宋婉如給不出答案,她只能默然不語。
日子一晃就到了中秋,使女年紀小,磨著磨著要去看熱鬧。熏香,施粉,挽髻,穿衣,這是她安身立命的倚仗,一時一刻也沒法子松懈。岳臺附近人頭涌動,汴京上下幾乎傾城而出。數百太學生與武學學子分列各處引導,四處都是興奮的嗡嗡聲,這個說不見祭壇、牌位,那個說官家離得遠也瞧不真切。過了一陣煙花爆竹似的一點點動靜,又是一眾哄笑。
震動從一聲悶雷般的巨響開始。
宋婉如望著兵馬一列一列地將金人舊頭盔壘起,盔甲、兵刃、旗幟也一個一個堆疊成山,她身旁兩河逃難來的使女和小廝忍不住與周圍痛哭起來。金人可以戰而勝之,金人終于可以戰而勝之了。也許其中一個頭盔便曾是殺戮父兄的金人遺物,也許其中一個盔甲便是自凌辱母姊的金人身上剝下。宋婉如聽見使女帶著哭腔問她,娘子,我爹爹報仇了對不對?官家替我爹爹報仇了對不對?
她說不出話,她望見遠處岳臺上開始起身肅立的君臣顯貴,她失神地盯著那個空白大木牌,還有一個又一個寫著地名的木牌。
宋婉如開始往前擠,試圖穿過摩肩接踵的人流。
一個又一個的木牌送將過去,源源不斷的鐵流從此處運到遠方。宋婉如眼睛死死地盯著木牌上的名字,耳邊奇異般的逐漸安靜下來,可她什么都顧不得了,她只能聽見自己心底急切地重復那些木牌名字的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大。
張……王……趙……李……劉……宋……
劉……宋……!
宋婉如霍然回頭,四周一望,喊住了其中有些面熟的兩個年輕人。她來不及細想為什么自己居然會覺得有些面熟,更無暇去注意那個年輕人為什么神情不對滿面通紅。她匆匆忙忙地掃了兩人胸牌上“王中孚”與“吳益”五字,微微一福開口問道:“見過小王舍人,見過小吳舍人……妾身唐突,能否讓妾身過到那邊去?”
那高大年長些的小王舍人亮出一張巨掌虛推一下,宋婉如下意識避了避,聽他一本正經地說道:“依今日規矩,不可以!”話音剛落,那面白俊逸的少年舍人也正色加了一句“小娘子若想去,自從后面繞出去,轉一圈便是,卻不可亂了規矩。”
規矩!規矩!
宋婉如幾近咬牙喝問,娘溫柔地講“規矩誠設,不可欺以方圜”的聲音陡然至耳。她回頭瞥了眼牌位行進隊列,一面直接拽住王中孚的巨掌,從袖中將裹著手帕的白玉簪塞入對方手中。她甚至都來不及分辨自己到底塞了什么,只是哀聲道:“且請兩位小舍人行行好,妾身剛才約莫看到其中有木牌寫著我哥哥名字一般,眼瞅著便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