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佑和神佑的婚事定下來后,兩位駙馬都隨之在武學中歷練了一兩年,先是岳云,再是吳扶。神佑起初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姊姊好像也沒有意識到。然而這種“無意識”很快就成了神佑一人的幻想。她親耳聽著姊姊是怎樣隱蔽委婉地探聽岳節度和駙馬,探聽爹爹的態度,又親眼目睹姊姊和她未來的駙馬相對而坐,一個難得羞澀中帶著憨直誠懇,一個落落大方里包藏著七竅玲瓏。
般配,神佑小心注意著姊姊的神色說道。姊姊卻攬著她,半晌問道,要不要也見一見吳扶,或者和姊姊一樣寫信。
神佑拒絕了。
她討厭一切需要和別人來往的事兒,尤其憎惡被男子碰到,包括爹爹,她不討厭的大概也只有姊姊了。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也沒有人想起來關心過為什么,這不過是高高在上的趙宋公主一個微不足道的怪癖罷了。神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嫁人,也不知道她和姊姊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有了駙馬,連走路還磕磕絆絆的幼妹也都有了。她曾經聽姊姊給她念新唐書中的太平公主舊載,她沒想過像太平一樣弄權興勢,但是卻很想像太平一樣能借出事修道之名避嫁——神佑是真的想做潛修的居士。
按理說爹爹不喜歡的東西,隨著年歲往后,已經越來越少人去悖逆他的心意了。只是爹爹詫異地得到她肯定“對佛釋感興趣”的回答后,也不過看著她桌上的經書蹙了蹙眉。姊姊后來想起時不經意地奇怪她居然不害怕爹爹生氣時,神佑篤定地回答,我就知道不會。
姊姊手里正拿著岳云的信,聞言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夸她倒還挺通透。
她當然通透。她知道爹爹不會在意這區區小事,參參禪看一兩卷經書而已,又不是要驚天駭俗地出家。就像她未來只要不是大動干戈地鬧婚或者和離,爹爹多半也不會在意她是和駙馬伉儷情深還是同床異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趙宋公主與將門勛貴,甚至于今神佑似乎要更幸運些。在爹爹威權日隆的如今,她起碼不需要擔心像永壽公主、崇德帝姬一般在名臣德士的挑剔下賢淑至死。她只需要嫁過去,像千千萬萬對盲婚啞嫁的夫婦那樣平平無奇地過完或喜或悲的一輩子,如爹爹所愿的那樣為他唯一牽掛的天下大局錦上添花。
但她只是有一點小小的不甘心……甚至連不甘心都算不上,只能說是惘然無措的難過。
吳扶比不上岳云如岳節度一般文韜武略,也比不上韓彥直(擬宜佑駙馬、韓世忠長子)一反其父的驥子龍文,他就像絕大多數的衙內一般,沒有多優秀,但也沒有那么糟糕。傳進耳中的非議不是沒有,有人甚至說這是二公主向來在官家身前最不起眼的緣故,也是萬般皆是命。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神佑得認。
她得認,姊姊便真的是和駙馬繾綣情深,宜佑也便真的是透著白頭偕老的安然,只有她相敬如賓,如冰的賓。吳扶也沒什么不妥,但他人再是承了其父的圓滑和細膩,也鬧不清公主那隱蔽又遮掩不住的抗拒和冷淡,更不明白她積年累月的輾轉反側和孤寂枯冷。
神佑不知道爹爹和兩位娘娘看未看出來,幾年過去也只有成平媽媽(韋太后)過年節時私下半明示地說過一次,這般多少不妥當,爾舅須是官家得用的干城。
年節宴中觥籌交錯,滿席人言笑晏晏,這一句話卻如同當頭一棒,直接粗暴地將她的不愿承認的事兒撞開了——有誤的是她,有什么原因也歸她。神佑置身在溫熱的大殿,身旁是對她郁郁神色習以為常的駙馬,整個人卻像是孤身站在白茫茫的大地,冰雪刺骨,無人可倚。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她飄茫不定的目光下意識尋到姊姊的身影,直到不知何時姊姊將她拉離席間。像小時候她無數次難以忍受地在人群中面色青紫時的那樣,姊姊帶她沿著空寂無人的小徑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許久之后,神佑才聽見了姊姊的聲音,她像從前那樣溫柔地安撫她,“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且盡管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