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佑和韓彥直換了個話頭繼續下去,而他接著什么都沒說,什么都說不下去了。直到回了家,父親和他說將要和宇文氏定親,他也沒說話。次日一早,他將此事告訴了韓彥直,沒避著太學眾人,換來了滿堂起哄賀喜。
他微微一笑,如禮如詩中的端方君子一般回禮答謝,一邊卻漫不經心地想:估計宜佑不出今日也就知道了。
果然,下午宜佑沒出大內,只教人送來了一本御制新書,和原學有關的。那位送書的人伶牙俐齒,說是公主有言大婚自更有賀禮送上,此書權做心意,并酬昔日諸多題稿之費云云。
這是打定主意不準備還他寫過的那些原學題目手稿了。不過沒關系,反正那些寫出來本就是給別人看的,而據說將要嫁過來的宇文氏雅善詩書,并不曾諳習原學。
*
韓彥直二
說實話,如果唯論日常相處的話,韓彥直可能真的會覺著他和宜佑只是平凡夫婦,套“伉儷情深”四字他可能有點說不出口,說比平凡夫婦甚至更“琴瑟和諧”卻無可厚非。
這大概是因為他倆從來都沒生氣慍怒的緣故。
相處了之后才發現宜佑很冷靜,和曾經在太學里咄咄逼人問東問西的樣子截然不同。大婚時他說不上喜悅,只覺得緊張又煩悶,從議婚到親迎,繁文縟節與如云賓客,磨得他就只剩疲憊和煩悶了。
議婚下定后秦王府邸大宴以慶,席上用的全是藍橋風月。朱紫貴的文武重臣登堂入室,外頭從太學生、武學生到親兵舊屬形色人物皆至。席上當真有好些來喝的賓客喝得酩酊大醉的被仆役扶了下去,這些大多是武臣勛貴。韓彥直聽著有太學生觀著熱鬧嫌棄地嘟囔什么“曰醉既止,威儀怭怭”云云,剛要委婉岔幾句話,便看見張樞相的大公子也一杯接一杯地喝,仿佛誓要不醉不休一般。
他瞧著稀罕,知道張栻的婚事也在最近。于是拍了拍人肩壓聲問道:“向來未嘗見你一醉,怎么,不留著你自家的筵席上,來這兒一醉方休了?”
“從前是清醒著還是醉著不曉得,”張栻儼然醉得深了,閉著眼一腦袋擱在桌上,還不忘打鼾前嘟嘟囔囔地補上后半句,“——以后是不會醉了。”
韓彥直盯著他看了半晌,慢慢斂了笑意,什么話都沒說。
這只是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韓彥直又一次想起它的時候已經是十幾年之后了。這一幕在他腦子里浮現時,甚至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深刻至此,還如在眼前似的。
想起它來,是難得宜佑鬧別扭的時候。
——鬧別扭其實也算不上,不過是話甫一出口,宜佑肉眼可見的神色一沉,像是不大同意細娘和張栻之子的婚事。卻也不說緣由,只是問他:“張敬夫也同意了?”
“嗯。”
宜佑不是沒注意元宵節的那一幕,甚至那一幕還是她向韓彥直示意的。許久后她神色緩了下來,半是悵惘地嘆了口氣,輕聲說道:“細娘喜歡最好。”
那一幕就這樣猛剌剌地浮上心頭,卻又更不止這一幕。
韓彥直突然想起從前在太學的時候議論所謂道德行為、論跡論心。他忘了當時自己說的是什么,也忘了張栻說的是什么,只記得宜佑的目光從他劃到張栻,刀子似的劃出一道刻痕。她說的是:“論跡不論心,論跡我無事不可與人言。”
韓彥直還想起來宜佑很少作詩詞,說是乏此捷才,后來更是很少議論詩詞了,唯有指點小兒女的時候才會敘說一二。有一回給細娘講《靜女》的時候,對“以君及夫人無道德,故陳靜女遺我以彤管之法”大為不屑,卻對細娘“敘情”的說法欣然附和。
韓彥直不經意地將她的話和張栻提了一提,以為他要批駁,不料張栻卻默然良久,緩緩地說,遺人以物,本來就隱晦難解。
韓彥直失笑調侃,張栻當年給宜佑的手稿還在家里擱著,近來宜佑教習小兒女,泛了黃的手稿還常常拿出來用,被他看見了不止一次,這可也算是遺人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