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經和他的關系更親熱了,他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高聲大呼:“吾親愛且忠實的摯友王細作在哪。”
這么一吼,王細作便出現了,二人相視一笑,挽著手,彼此之間開始熱烈的攀談。
他們有永遠聊不完的話題,徐經會說起絲綢、會說到黃金,會說到茶葉,而王細作則會告訴徐經,他們是一群繞過了好望角,繞行了整個昆侖州大陸的可憐人,他們來此,是為了傳播他們的——用大明的話來說,是他們的圣人之道,他們光輝而愛人,是一群從不計較個人得失,不遠萬里,來到了呂宋一帶的國際友人。
他會偶爾會談一談關于佛拉機的情況,對他而言,這沒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若是喝了酒,說到了興頭處,他開始大聲抱怨,說人間渣滓王不仕號根本不適合遠洋航行,船身的結構大有問題,有諸多不合理之處,每次他說的時候,徐經一邊勸酒,又偷偷的掏出了他的小簿子。
來自于東西端的兩個不同國度的人類就在這么一艘以人間渣滓而冠名的艦船上,他們不期而遇,宛如所有戲文中的偉大愛情故事一樣,開始催生出無數的火花。
人間渣滓王不仕號雖然在王細作的提議下,進行了一些改進,在錫蘭修修補補,可王細作依然對此很不放心,他建議回航。
甚至包括了所有的船員們,在經歷了七八人感染了痢疾而死,還有幾人患上了某些奇怪的病癥,以及一個倒霉的家伙不小心摔下了船去,從此再也沒有救上來之后,每一個船員更加私念故土了。
若不是徐經總是會從船頭走到船尾,一次次的安慰他們,告訴他們,回去之后,便是天大的功勞,只有再向前航行一些,便可抵達當初三寶太監的艦隊所能抵達的最遠處,從此,自己可以保證他們將來有的是榮華富貴,并且完全沒有編修的架子,而是善待每一個人,哪怕這個人只是船上的伙夫。
否則,徐經早已被人丟下船去喂魚了。
終于,徐經也病倒了。
他覺得渾身無力,頭熱發燙,身上卻是冷得厲害,在船艙里,裹著厚厚的棉被,依舊覺得冷得難受,他卻只能咬著牙,不敢將自己的病情告訴任何人!
因為他比誰都清楚,一旦眾人知曉他也生病了,那船隊上下的所有信心,就極可能統統煙消云散。
帶著堅持,白日勉強鎮定的在船上問候了所有人,包括了對方的父母和妻兒,即便是頭暈得厲害,徐經依舊親昵的告訴他們,再過不久,找到了新的陸地,你們就有好日子過了,屆時帶著無數的財富以及朝廷的官職回家去享福吧,這是來自于一個男人的保證,每一個都將背著簍子,簍子里不是柴米油鹽,不是糧食,而是金銀。
可到了夜里,他便又裹著棉被,唯一支撐著的,就是那渾濁且燒熱了的淡水。
他披著棉被,在這幾乎直起腰便頂著頭的船艙里,坐在案牘前,費勁地提著筆,深吸口氣,寫道:“弘治十四年二月二十六,船隊離錫蘭港已有十七日,風平浪靜,前日所遇的孤島,沒有淡水,甚為遺憾,幸籟船上淡水勉強還能堅持七日,王細作認為在三日內,一定能尋到一處可供補給的島嶼……”
他認真地寫著,突然,手一顫……
在這迷迷糊糊之中,他又打了個寒顫,他仿佛看到,在他的不遠處,恩師就站在那里,恩師看到了他,朝他張開了臂膀,那唇邊浮出的笑容是何等的慈和,宛如圣人,而后在那朦朧中緩緩向他漫步而來,隨后輕輕的撫著他的頭,朝著他微笑。
頃刻之間,徐經對著虛空,如瘋魔一般的露出了笑容,隨即,他又哽咽了,眼淚嘩啦啦的落下來,他口里發出呃啊呃啊的古怪音節,或許是因為激動,或許是因為哽咽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