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報有用。”方繼藩笑吟吟的道:“可是……邸報終究還是官面上的,勢必要一絲不茍,這……本就是給天下大小的官吏們看的,官吏們能從謹慎且嚴肅的文字之中尋到天子的心意,可對于絕大多數百姓而言,卻是無用的。”
“現在要解決的問題就在于,官吏以及士人們,可以通過邸報明白朝廷的國策以及皇上的心意,可是除了他們,再沒有人了解。因此,如何詮釋國策和圣心,就成了官吏和士人們的事。”
方繼藩說到這里,笑了,笑中帶著深意:“長此以往,問題就出現了。皇帝只有一個,圣心固然再如何憐憫百姓,可負責貫徹和執行的人,負責向天下百姓們解釋國策和圣心的人,卻來來去去,總是這么一些人。哪怕是四書五經,詮釋的版本,還數之不盡呢,到了戰國時期,就有儒家八派,同樣是一部論語,八種人分別的解讀,竟是全然不同。何況還是陛下的旨意呢?”
弘治皇帝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他突然意識到,方繼藩提到了一個致命的問題。
他繃著臉看著方繼藩道:“繼續說,繼續說下去。”
方繼藩便道:“于是乎,這些年來,就出現了一件可怕的事,但凡是朝廷的旨意,對于士人有害的事,這些事就辦不成,不但辦不成,還要飽受抨擊,士人們將其視之為暴虐,廟堂上反對的言官前仆后繼,地方上歪曲旨意的父母官比比皆是。而這些有的分明是利民之舉,可在這些人的鼓噪之下,在尋常小民的眼里,卻成了惡政。”
“可若是對于讀書人有利的旨意,這上上下下,便人人稱道,哪怕是這些有利的旨意,其實對于尋常百姓而言是有害的。可是尋常百姓,卻被各種宣教,甘之如飴。國朝百五十年來,自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之后,陛下可曾想過,正因為如此,所以體恤百姓的旨意,無人遵從,或是遭人反對。而優待士人的旨意,卻是貫徹的徹底,朝廷這是掏了心窩子,優待了他們,使他們不必納稅,令他們在地方富甲一方,這些年來,借著這么多的便利,土地的兼并,到了何等的地步,當初又造成了多少的流民,可依舊還是不夠,從前給予士人們的優待,一個不能少,且依舊還是不足,他們想要的……更多!”
弘治皇帝聽得非常的認真,方繼藩的這番話給了他很大的警醒,令他激動得顫抖起來。
細細想來,不就是如此嗎?
士人從起初的詩書傳家,漸漸演化成了越來越大的士紳,可以地方父母官平起平坐,掌握輿論,朝廷免去了稅賦,別人種地,需要繳納錢糧,需要負責徭役,一到了災年,便連飯都吃不上。而士人們,卻因為無需任何成本,到了災年,靠著大量的積蓄,不斷的賤價購置大量的土地。
現在,這些難道沒有到尾大不掉的趨勢?
可是……這又如何呢?
皇帝與士大夫治天下,他弘治皇帝能離得開這些人嗎?沒有了這些人,如何穩定人心,如何確保地方上的穩定……
這其實是一個很糾結的問題,弘治皇帝的眼里忽明忽暗。
站在弘治皇帝身后的吳家旺,心里卻是一驚,詫異的看著方繼藩。
方繼藩自然感覺到了吳家旺的目光,他壓根就不在乎這個狗東西,聽著很嚇人對吧,就是要嚇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