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二人皆非秦人,而秦以國士待之,然,深負寡人之望,何也?”
李斯聞言發出一聲輕笑,隨后躬身大禮。“大王此言差矣。”
“鄭國固為間,然關中渠成,則為千里沃野,再無兇年。”
“此李冰治蜀之功。”
“秦以區區數年之疲敝,而再得一蜀,必成滅六國之根基。”
“韓不過延壽數載,秦得萬世之功業,如此之間,當愁不多也。”
嬴政早有預料,聞言,并無驚喜,只隨意招呼左右。“賜坐。”
“臣,謝大王。”李斯跪坐于幾前,拱手再道。“呂不韋,固興商逐利,卻使秦財多者眾。”
“商人無爵,其錢無所彰也,每臨攻戰,賜爵納糧,必云起而捐之,秦不出分毫,而得糧數十萬石,以征六國。”
“此等之商,當愁其少也。”
良久的沉默之后,那冰冷而剛硬的聲音再次響起。“賜酒。”
李斯起身,再次下拜。“謝大王。”
秦王嬴政的聲音亦隨之再次響起,仍舊平淡,卻有了些興趣。“然秦幅員萬里,帶甲百萬,良士賢才,譬如宮室之瓦,不可計數。”
“而六國賓客,所忠者少,所間者眾。”
“何以舍近而求遠,不如逐之。”
“臣以為不然。”李斯再次下拜,抬頭直視秦王,卻發現那張年輕的臉上,并不能看出任何情緒。
“賓客盡逐,所用之士,則皆出于秦,秦固幅員萬里,帶甲百萬,良士之眾,如宮室之瓦,難以數記。”
“然,世之良才,譬如昆山之玉,塵之不掩,求其不為人所見,不可得也。”
“求其不為人所賞,亦不可得也。”
“臣嘗聞,幼犬受食,乃大,捉殺不掙。”
“此類良才,譬如幼犬。”
“如此,雖所得者多,必有其先得者也,所忠者眾,必有其先忠者也。”
李斯再次下拜,語氣極盡誠懇。“昔年,昭王得范睢,廢穰侯,逐華陽,乃強公室。”
“杜私門,絕朋黨,方成秦帝業之根基。”
“今王上絕四方之來路,譬如死水不流,欲求不腐,何其難也?”
“是以六國所間者有之,卻如活水之源,可使不腐。”
“故王上不論其才,盡逐之,豈非棄先人之功業,成前世之過失?”
“然六國賓客,所能者寡,所庸者多。”
嬴政手指輕扣桌面,年輕的臉上已然有了一絲絲動容,卻接著問道。
“不用,則必有怨言,用,則于國無益。”
“何解?”
李斯心中大定,起身再拜,回到。“臣嘗聞,志在四方者,不怯其遠,功在千秋者,不懼其謗。”
“勇力過人者,能察其強,才能出眾者,能明其言。”
“是故,志者自趨,能者自明,勇者自察,此三者,不趨,不明,不察,則非志,非能,非勇,失之,何足慮也?”
嬴政眼底有了笑意,但臉上的表情卻依然如故。“汝,何以教寡人。”
李斯眼睛一亮,臉上的喜色幾乎就要按捺不住。
好一會兒,他才強行壓下心中的波動。
“臣聞古之君王,欲求千里馬而不可得,遇重病而死之馬,乃千金購骨,一歲之中,而得千里馬三也。”
再次下拜。李斯深深彎下了腰,并保持住了這個動作。
“李斯無有征戰之能,治國,亦不過只是尚可,愿為大王之馬骨,以購千里良駒。”
“然……”秦王站起身,寬大的黑龍袍服,掩蓋不了他挺拔的身形。
“寡人,無需馬骨。”
“千里馬,寡人亦有。”
李斯聞言心中一沉,想起了那個夏天,在倉中看見的老鼠,和在廁中見到的老鼠。
良久的沉默之后,李斯不禁在心中幽幽一嘆。“終歸還是要回到廁中嗎?”
“于寡人而言。”秦王終于再次出聲,他走下了臺階,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面前的李斯。
“汝,便是寡人的千里良駒。”
李斯猛然抬頭。
看見的,卻是一雙銳利仿佛鷹隼的眼睛。
“臣,必為大王車前之馬。”
“雖斧鉞加身,無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