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聽到這里,除了意氣風發,也終于為張大勺輕輕舒出一口氣來。
他心說了,確實沒有什么人比咱們華夏人自己,更懂得欣賞張師傅的廚藝了。
想也知道,遇到這樣富有又講究飲食,經常宴飲的主家,張師傅的手藝才不會埋沒啊。
只可惜就在這時,張大勺的人生際遇又來了個大大轉折。
康術德隨即哀嘆道,“但常言道,福之禍所伏,禍之福所依啊。張師傅幾度憑著手藝逢兇化吉,這時候是又舒坦了幾年,可后腳就卻因為這幾年的風光遭了殃,受了大罪,從此就一蹶不振,再沒個意氣風發的時候”
聽老爺子這么一說,寧衛民登時醒悟,想起隨后而來的改天換地來了。
只是他同時又有點不理解,張大勺不就是個耍手藝的嘛,怎么打工還會受雇主的牽連
“師父,這不礙的吧張師傅不過是個干活兒的那論起來,也是受剝削壓迫的勞動人民怎么會”
結果這話卻讓康術德搖起頭來,露出更加無奈的悲涼神色。
“干活的是,他是個干活的。可壞就壞在他活兒干得太出色了,出色得超乎了常人的想象。一個干活的,你能住那么好的四合院能在整個城都在挨餓忍饑的時候,還有酒有肉,不愁吃穿這說出去誰信啊”
這幾乎話問住了寧衛民,他支吾了幾聲,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老爺子則自顧自地又繼續回憶了下去。
“我記得很清楚,民國三十七年,也就是1948年下半年,京城就籠罩在戰爭的氣氛下了。富人外逃,中等人家買糧食,儲存起來怕圍城沒的吃。貧窮人家什么也不怕,就盼著破城,改換天地呢。我那馬家花園就是那個時候買到手的。馬家人能走的也都全走了。到年底,各個城門都關了,城里重要的十字路口都修了防御工事,外面有消息,各線火車都停了,連南苑機場也易手了。”
“這個時候,城里為了接納南京運來的物資,并且把個個學府知名學者、教授送走,必須在城里修個飛機場。開始打算建在天壇,后來考慮天壇古樹太多,不但需要砍樹,而且天壇南邊緊靠永定門東城墻,不安全。所以后來就決定,將臨時機場建在東單。可以說京城里最后一批學者和軍政要人就是從東單臨時機場逃往南方的。”
“張師傅的主家也是這個時候走的,原本想要帶張師傅一起走,哪怕當時一張機票價值千金,許多人打破腦袋也搶不到。可張師傅故土難離,實在怕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了。這次說什么也不肯走了,他告訴主家,自稱哪怕再回去坐牢也不走,死也想死在京城。于是主家也就不好勉強了,念著他幾年效力的情分,最后不但沒再送他回監獄,反倒給了幾根金條。兩袋白面,還有不少帶不走的家什。”
“結果這下子反而壞了,因為張師傅和主家的關系可就更說不清了。說是囚徒,說你是被強迫的,那為什么主家都跑了,沒再送你回監獄,反而給了你這么多財物呢這要沒點貓膩,誰信啊還有你那五國周游,伺候法西斯和美帝軍官的事兒又怎么說的居然和那么多外國人勾勾連連的你會不會里通外國是不是負責潛伏的人員這誰能解釋的清楚”
“所以張師傅在新社會分配工作的時候,因為這些歷史問題講不清,查不清,只能先去個小飯館上班。再加上移風易俗的原因,新社會崇尚勤儉節約,奢華的飲食也變成了應該受到批評的浪費行為。張師傅的手藝從此能夠發揮的機會就更少了。到了六十年代,他被分去個食品小店炸丸子。一干就是十來年啊。后來他能去北極熊掌灶,那是退休之后才應下的差,就跟我去玉器廠看大門似的。不是人家那兒的正式職工。”
“總而言之吧,你瞧瞧他這后半生過得,就是沒有絲毫閃光的一直蹉跎了。即便比我強點,那也有限的很。讓人怎么說好呢張師傅的人生受益于他的手藝,可卻又會因他的手藝出眾而遭遇磨難。這真是一筆糊涂賬。”
“所以從張師傅的角度來看,這么一輩子就過來了,弄不好早就哀莫大于心死了。尤其到了這把子歲數,他的收入足夠滿足他的需要,就更不會看重名和利了。我覺得你能做的也是能是禮下于人,剩下的就只能順其自然了。要求可以提,但你想要投其所好難。人家愿意給你,是你的造化,如果不樂意,你也萬萬不要勉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