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的人,總是免不了開疆擴土,多吃些棋子的,那些不必要的憐憫,只能成為阻礙。可是穆輕眉不舍得承蘭為了他們的棋局委屈自己……
棋局無人作陪,承蘭一盤棋下得興致缺缺,卻聽剛離開不久的卞正又敲起了門:“公子,廬江主簿陸閔得,陸大人來了。”
子落無聲,棋局已定,風云漸起。
承蘭起身,是一副溫潤如玉的富貴公子模樣,開門去迎來人:“陸大人,好久不見。”
連夜趕路,陸閔得帶著一身未散的晨霜,進得屋來,先是行禮,轉而道:“蘭公子的腿好多了。”
承蘭引著他落了座,答:“行走算是沒什么阻礙了,頓了頓,又問陸閔得:“陸大人前些天在信里說,事情得當面問了才安心,卻不知究竟是什么事?”
被承蘭一口一個“陸大人”喚得渾身不自在,陸閔得忙答:“您喊我的字,之綺便是。”
承蘭應了,便聽陸閔得道:“寧華公主曾與在下提起,說公子與廬江的總督府、乃至昔日因侵地案被抄了的南安侯府都有些瓜葛,如今,之綺在廬江待了半載,隱隱約約查出些事情來,便想問問公子,是不是也知道一二?”
原是這半年來,陸閔得受了廬江總督賞識,終于漸漸做到了個主簿,便也隨之窺探到了零星幾許廬江與京城的暗中往來。
他性情恬淡隨和,不擅長與人交游,好在惜字如金,又極是忠誠,而不妄言,廬江總督便當他是個老實而不受重視的酸書生,給予他不少信任,平日里的賬簿反倒不交給他處理了,只讓他幫忙把眾人賄賂的錢財尋個名目洗干凈了。
又有當地豪族的宴會,聽問他的名號,又見他不曾賣弄清高,且為廬江總督所用,便也時常請他敷衍……
便是在這樣的過程中,陸閔得終于看到了夜幕降臨后,一點點從陰暗角落滋生蔓延的罪惡;清明盛世、世家富貴背后,一寸寸腐爛百姓生計的罪惡。
而如今,這樣的黑洞已經擺在了陸閔得面前。
他別無他法,能做的只有走進這罪惡當中,走進了、了解了,才能將之撕裂。
聽見陸閔得的問話,承攬勾勾唇,只問:“之綺查到了什么?”
陸閔得抿了抿嘴,簡短答:“戶籍上活著的人,早化作黃土下的枯骨;戶籍上死了的人,卻無名無份艱難地活著。”
“這是一場龐大的人口買賣,數以萬計的、無身家地位可倚靠的小民,在世家貴族手中便如同螻蟻,可以隨意把玩戕害。
“一場場莫須有的戰爭、一次次無根據的天災,明面上帶來的,是朝廷的撥款與或百或千的死傷,而事實上,這些被輕而易舉在戶部登記了死亡的人,卻正以最骯臟、最沒有尊嚴的方式茍延殘喘。
“京城的皇親國戚,無人知曉,盡享這萬民奉養;奢靡的貴族世家,一味裝傻,只為能從中受益;而邊境的廬江豪族,以之為樂,待人尚不如待狗。
陸閔得瞧著承蘭,渾身冰涼,懇切而悲憤道:“公子,若不是親眼所見……我真沒法相信有人會那般被侮辱、迫害地活著……我真沒法相信……若非親眼所見。
“聽說楚塘雨初遇盈盈時,那才十四五的少年,在鵝毛大雪的冬日,穿著的卻是女子夏季的紗衣,面敷鉛粉,頰點朱砂;無鞋無襪,連開口說疼都不被允許。就那么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剝去衣衫,撕裂尊嚴,割破血肉,淋上烈酒……
“我當時聽說,只以為是那張甫杭的惡癖;而今,才知道,世家多少人,都以踐踏人性作為標榜自己體面的妝點!
“原來不是小民冷心,是占據了錢財地位的世家貴族,無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