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和聲溫語,蘇頌卻分明捕捉到這青年天子語氣里的彷徨意味。
趙煦又道:“凜冬將至,天已這般寒氣逼人,朕還要把蘇公請出來,陪朕在這四面透風的司天監院子里坐坐,是朕該向蘇公告罪才是。”
蘇頌聞言,與其說誠惶誠恐,不如說一陣心酸。
面對九五至尊,即使太子,也是先論君臣、再論父子,不好如尋常布衣家那般看待親疏。然而眼前這位趙家的年輕人,確實是他老蘇,看著長大的。
看著他身上那件龍袍,從孩童的尺寸,到少年,再到如今,這袍子,終于與先帝所穿一樣大小了。
蘇頌想起,官家第一天上朝時,雖然身后的簾子里,有面色端嚴肅然的高太皇太后坐鎮,他仍是一臉惶然。面對群臣的拜禮,那個九歲孩童將“眾卿家平身”幾個字說出來時,嗓音都是顫抖的。
蘇頌毫不自謙地認為,對于官家,滿朝再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更懂顧惜少年天子的老臣了。
而這位天子如今對他的保護,也證明,他蘇頌,對于天象和人,都沒有看錯過。
官家,本可以成為一代仁君的。
趙煦引著蘇頌在椅子上坐了,端起內侍奉上的煎茶,似乎想飲,又放下。
“蘇公,朕還記得,元祐年間,朝廷命你為提舉,監造這水運儀象臺,朕那時剛剛繼承先帝大統,實則還是個小兒心性,常央求太皇太后,來司天監看你造臺子。”
蘇頌的面上浮現慈藹之色:“官家一共來過三次,每次來,都會向臣提很多問題。”
趙煦目光迷離,忽又問道:“蘇公,這臺子,只能看見天上星辰嗎?”
蘇頌愕然:“官家所言,老臣愚鈍,不知官家要問什么?”
趙煦嘆口氣道:“朕方才,望著你當年給國朝造的這水運儀象臺,多么希望,臺上能走下來一個神仙,明明白白地告訴朕,朕親政后,有些事是不是做錯了。朕用那些人,是不是也用錯了。如果不是,為何我大宋立朝百余年,開封城頭一次在朕的手里,遭遇如此大災。如果是,朕實在想不出自己錯在哪里,也想不出章、蔡二位相公錯在哪里,御史們錯在哪里,工部的河議錯在哪里。”
趙煦的眼睛望著那高大的天文銅臺,情緒卻明顯激動起來。
“朕的祖母,不過是因朕年幼才得了臨朝稱制的機會,她有何資格阻逆先帝的變法大業?”
“司馬光,天下多少文士皆仰慕之,朕看來,他不過是個膽怯之徒、偽君子。他將大宋軍將當年浴血打下的西北諸州又賣還給西夏蠻子也便罷了,他在朝廷里也是個小人。他若真的品格端方,怎會仰仗宣仁太后之勢起復后,培植了一班行止污穢的黨羽?他雖死了,陰魂不散,他的那些黨羽,竟然能流放朕的宰相蔡確過嶺南?朕在他們眼里,被當成了什么?還有天子的威嚴嗎?蘇公,朕怎能不恨元祐臣子?”
“蘇軾,蘇大學士,他除了一手漂亮文章、善于上書指桑罵槐,他能干什么?蘇轍,戶部尚書,若三司使還設著,他也算能被稱一聲計相了,但他給朕弄到西軍的軍費了嗎?他除了和工部尚書為了黃河要不要引回故道的事吵得不可開交,他還有什么能耐?章相公為何不能貶逐二蘇?”
趙煦說到此處,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嗽更進一步引發了他深層的不適,他捂著心口,面上竟露了痛苦之色。
貼身伺候的內侍唬得忙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倒了一粒藥丸在掌心,急迫而惶恐地奉到趙煦面前。
趙煦倒沒有猶疑,端起茶盞邊早已另備的一碗清水,和著藥丸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