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府,書房。
窗外大雪紛飛,院里幾樹瓊枝的倩影隱隱可見。
姚歡坐在下首,盯著廳中炭爐。
蘇頌以宰相之身致仕,每年十月初一到次年正月十五,朝廷給宰相級別官員的府邸,發放的炭量,有二百秤。蘇家再是清正廉潔,臘月里的炭還是很夠用的。
書房是蘇頌每日呆得最久的地方。
年邁之人,陽氣衰微,家仆給書房準備的銅爐很大,燃起來熱力充足。
屋內溫煦如春,姚歡進來不到小半個時辰,已覺得面頰暖乎乎。
但上座的蘇頌,面寒如冰。
孟皇后的祖父,孟元,雖是武將出身,卻是蘇頌在剛剛踏入仕途時,極為尊重的人。
慶歷八年,孟元因平定河北王則民變有功,而被朝廷授官大名府“鈐轄”。不久,黃河在澶州決口,整個河北沒于洪災,民不聊生。孟元做出了一個極有擔當的決定——縮減滄州一帶駐軍的軍中用度,調撥軍中余糧,去換取百姓手中賣不出去的鹽。這以糧換鹽的義舉,使河北成千上萬的災民活了下來。
當時進士及第未久的蘇頌,亦在南方做地方官,聽說此事,欽佩不已。后來,蘇頌屢次代表大宋出使遼國,途徑河北,都要特意去拜訪孟元,為他帶去京中家人的消息,二人遂成知交。
“孟公是個不會顯功求利之人,當初平定河北王則民變,又數次率軍出征西夏,與他同進退的文彥博,很快就成了文相公,孟公卻還是個大名府鈐轄。元祐末年,孟氏進宮為美人時,孟公古稀受鉞,正要披掛鎧甲、再上西夏戰場。我酌酒相送,孟公言道,孫女孟氏,承襲了他孟家人溫厚樸實的性子,不擅權謀之術,在宮中做一奉御才是幸事。彼時,我還寬慰他,說宣仁太后夸贊孟家女能執婦禮,既然有太皇太后喜歡,他還擔心什么。沒想到,那一別便是天人永隔,孟公還未走到西北,就病逝了。”
蘇頌這樣緩緩道來時,也和姚歡一樣,盯著那偶爾炸開火星的炭爐子。
他的目光,較往日少了許多矍鑠,而是變得失焦、茫然。
姚歡靜靜地聽著。
倘使讓她再做十次選擇,蘇頌仍是她在如今情勢下,認定的唯一能信任的人。
但若非蘇頌傾吐往事,她也的確不知道,自己竟歪打正著,蘇頌原來與孟皇后的祖父,有如此深厚的君子交誼。
蘇頌望著姚歡,繼續道:“姚娘子,子不語,怪力亂神,老夫自詡孔門弟子,為官幾十年,眼睛里只看著民生民計,對鬼神之說敬而遠之。但今日,老夫不由要想,小人如此隱秘的勾連之語,竟能被姚娘子你這樣有仁心正志的女君子聽到,是否孟公在天之靈,冥冥中保佑他的后人。”
姚歡自己親身驗證了穿越這回事,早已不是上輩子那樣堅定的無神論者。
此時回憶起來,冬至那天若任何一個環節缺失,天子夫婦臘八那天若不是帶著呂五娘來她店里,自己今日都不可能坐在這里與蘇頌論及這樁陰謀。
的確只能歸結為,孟元他老人家在天上照拂著他的寶貝孫女兒了。
“蘇公,自從竹林街的小肆開張,晚輩倒也能聽到朝臣們議論一些時局。近日聽聞,三省對于清算元祐臣子的舉措,嚴厲起來。而呂五娘與她同伙都提到追廢宣仁太后的動向,又提到福慶公主會有性命之虞,晚輩猜測,彼等的計劃,是否效仿歷朝巫蠱案的構陷法式,由呂五娘這般受到皇后的近親,用了給福慶公主治病的借口,攜帶禁物入宮,說服皇后使用異術,繼而舉告,令皇后坐事……”
蘇頌乍聽姚歡分析得好像親眼看見一般,頗為驚嘆。
他哪里知道眼前的女子是后人的劇透視角,目下只覺著,此女子神思明敏銳利,由一及十,若放去大理寺斷案,怕也可以列入能吏的隊伍里。
蘇頌思索一陣,點頭道:“皇后是宣仁太后當年定下的中宮人選,宣仁太后若受攻訐,皇后恐慌也好,忿忿也罷,以禁物蠱惑后宮,無論是行詛咒術還是媚術,聽起來都順理成章。皇后若廢,得益者,要么是劉貴妃,要么是外朝章惇這樣的紹述一黨。章惇此人,再是自負剛狠、濫興文獄,但若說此陰毒之計乃他所設,我還是不大相信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