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傷,有的是狼咬的,有的是狗咬的。”
“狼咬人,頂好一口咬死,所以就算我趴著,它撲上來,也是直接往后脖頸撕咬,一塊肉便沒了,長十幾年,也長不好,凹進去一片。”
“狗咬人,不過是聽著主人的吩咐,將人拖住,不許他逃,所以咬在腿上,都是牙洞。”
昏暗的松脂燈下,邵清露出脊背,然后是小腿。
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肌肉最為緊致的部位,本該好看的曲線和光潔的皮膚,被即使愈合多年、仍崎嶇丑陋的傷口替代了。
姚歡清楚,眼前的男子,絕不是表演型人格。
他上一回,使用這樣細致的描摹方式,還是在汴京竹林街的飯鋪里,與心愛的女子傾訴自己在邊關的思念。
姚歡伸出手,去撫摸脊骨一側的蚯蚓似的疤痕,靜靜地等邵清說下去。
邵清感受著女子手勢里的溫柔與克制。
他曾經想,他和她靈肉相融的前一刻,總是要裸裎相對的時候,自己應該給如此醒目的傷痕,編織怎樣的理由呢?
但這些日子,二人的愛悅之意,越是從點滴晨露聚積成已能順勢前行的山澗,邵清越是醞釀著,向姚歡和盤托出身世的沖動。
重病中用契丹語呼救,病愈后看到蘇軾祭奠朝云,這兩件事,促使邵清下了決心。
前者令他心腑惶惶,他實在做不到,對姚歡這樣性子純澈的愛侶,在原則性的淵源上,繼續有所隱瞞。
而蘇公在孤墳前唱詞的那一幕,更讓邵清想到了自己的宋人父親與遼人母親。
燈影里,邵清回過身,執緊了姚歡的手。
“我是半個遼人。”
……
宋熙寧四年,遼咸雍七年,來到遼國“南都”燕京城的大宋訪遼使團中,有一位二十三四歲、眉目清潤的男子。
他姓趙,往上追溯的祖輩,乃太祖皇帝打天下時帶在身邊的同族兄弟。但到了大宋的熙寧年間,莫說是太祖一脈,便是太宗這一脈,就算正經宗室子弟,亦不被允許科舉入仕,更別提趙家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祖上遠親了。
沾不上趙姓的光、家境清貧的小子,卻自幼展露音律天賦,因琴藝優異,成了宣徽院下轄內教坊的一名樂師。
出訪燕京城、在外交宴席上彈奏的趙樂師,被一門極愛南朝音樂的耶律皇族,暫請留燕,于府中教授琴音。
遼國的皇女與宗室女封號制度,與大宋相同。留下趙樂師的這一門耶律氏,算得親王,因得耶律洪基寵信,長女竟能被進封為公主,次女耶律卿云亦早早就得了郡主的封號。
北朝的郡主,愛上了南朝的樂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