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拿起正在寫的紙頁,與邵清道:“你二人要走,本來,老夫也可一同北上,沿路正好同你暢談藥石醫理,因廣州太守遣人來報,朝廷有詔,欲將我調任吉州。但老夫想了兩夜,還是上表,請求致仕。”
邵清一愣,躬身道:“國朝臣工官宦,七十致仕,蘇公怎地早早就行此舉?”
蘇軾笑笑,意味深長道:“子由尚有輔弼之心,我得為他著想。”
兩個年輕人了然。
吉州雖也不是什么上州,比不得應天府或揚州之類,但畢竟在大庾嶺北邊。大庾嶺,是本朝文官心中的一根紅線,貶過大庾嶺,好比宣判政治生命的死刑。遷回大庾嶺北面,則又會令人猜測是否有起復之意。
二蘇的兄弟之情,不是蔡卞、蔡京那般虛假。
蘇軾已然徹底厭倦了仕途,但對蘇轍所作的選擇仍支持,他想減輕弟弟復出的壓力。因而在蘇轍恢復端明殿學士一職后,蘇軾明確向朝野表示,自己就這么留在嶺南了,無心入朝結黨。
姚歡抬頭,望著蘇軾道:“家父當年與我說過,歐陽文忠公(歐陽修)就曾與友人約定,六十致仕。”
蘇軾解頤:“是吶,老夫不過是跟從恩師的為人處世之道。姚娘子,老夫已決定終老于惠州,白鶴峰的胡豆樹,定會悉心照料。”
他后半句話,提醒了姚歡。
“請教蘇公,羅浮山到了冬日,可會結霜?”
蘇軾很肯定地道:“不落雪,但會有幾日,霜凍無可避。”
“哦,如此,”姚歡想了想,對蘇軾道,“蘇公,胡豆怕霜,尤其幼苗。此番結果的那棵,豆子打下后,不能烘了,都要用來育苗。今歲冬月來臨之際,那些胡豆苗還幼嫩,須用羊糞與草木灰蓋住幼苗根莖處的泥土,再以稻桿結成棚蓋一般,罩住幼苗。若霜凍實在太狠,人就要辛苦一些,在胡豆田里放置柴堆,于夜間燃燒。柴要細、短、壓得密,如此方能燒得緩慢,熱氣徐徐散出,到黎明冷如冰窟時,胡豆田就好比熏了炭盆的暖室。”
姚歡娓娓道來,邵清在她說前頭幾句時,已去案上尋了筆,蘸墨揮毫,于紙上將她所言一一記下,奉到蘇軾面前。
蘇軾接過瞧來,那質地粗糙的苔紙之上,一手行書瀟灑勁秀。
老人再抬眼看時,又見姚歡議完正事的面色,倏地就轉出盈盈贊意來,杏眼望著邵清,彎成了眠月。
這樣心意相通、質樸甜蜜的一對年輕人,蘇軾不由想起自己從前寫過的那些詞,“手拈花枝,誰會兩眉顰”、“連理帶頭雙飛燕”之類的句子,說得不就是他們?
蘇軾將那胡豆抗凍“秘籍”收于懷中,笑道:“你二人何時重游惠州?”
邵清看看姚歡,向蘇軾拱手道:“待到回還之日,我二人不做過客,愿定居此州。”
……
為了知曉嶺南的土產和廣州入舶的進口貨物,如何綱運到大宋帝國的中樞,姚歡主動提出,請詹知州和蘇軾出面,讓她與邵清,跟著廣州往開封的綱運隊伍回京,好對將來綱運嶺南出產的胡豆事宜,心里有個數。
二人自廣府韶江岸邊,由廣南東路轉運司引見給朝廷戶部與榷貨務共派的押綱官員后,上了綱運船。
那押綱官來自京師,曉得這對被半路塞上來的搭乘者的身份后,倒不敢過于冷慢,只在每一站交卸轉綱之際,總是令隨從先請二人另尋個地方歇著,美其名曰“莫被差夫們沖撞了”。
如此兩三回后,邵清和姚歡豈有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