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昏昏沉沉的時候,黑影朝他一撲,寧一個發抖就醒過來,這時候他發現自己蜷在里屋,他跳起來朝外間跑去,在推開門的時候,漆黑的夜幕就像黑壓壓的鐵。祖父盛的影子出現在大門口,月光在他銀白的發絲上反耀開來,在一片微光里。
阿姆朝阿爺叫吼,她脂白的軀體膨脹開去,從脊背一線,肥大如球的外殼裂開一條痕,破開一道口,嗡得一聲,無數的蟲蛇鳥就從口子里噴出來了,山蛩、馬陸、四腳蛇、螞蝗游動著飛快從皮下的世界逃出來,就像是一個人的脂肪、肌肉和肌腱、骨骼和內臟在逃跑一樣。
在把血和肉,乳和藥傾瀉空的皮膜下,一個巨大膨脹的靈炸開去,恍惚把屋脊都震散了。
寧又一次從夢里打抖一樣驚醒了,天亮后一切都沒有蹤跡,外屋留下阿姆的一張皮,發絲還是那么漂亮,是山鬼梳洗過的。
他蹲伏在屋頂,看覡帶著吳人禱祈河的神,他們供桌上的餐食血飯叫他饑腸轆轆。
假使能吃一口就再好不過。
房屋的外層和里面都已經干燥,菌子沒來。
在某個夜晚,雨聲回來了,河流咆哮聲也一并回來,河水上漲,拍打腳樓的地板,水花濺蝕地板,滲進了寧的鋪子,他被冷意激醒了。阿爹的龍舟在地板上停靠。
他手里還死死攥著兩條船槳,和他一起回來的是阿姆。
龍舟是長長的一條,就像拉直后的弦月,船頭特意嵌著一塊木雕,八首八面,虎身長尾,據說是天吳的形象。
阿姆又要懷孕了。
你問,后來這是生了一個男孩還是女孩?客人愣怔出神,是女孩吧,我的阿妹。
雨又在下了。
那個叫夭的母人,寧沒有再見過。
某個夜晚,當那叫人肝膽破碎的鳥啼再次穿來,寧在夢里激醒,塘里燒著火,阿爹站在鋪前,一頭銀發垂在地上,阿妹大聲哭啼著,阿姆就去哺乳她,漸漸哭聲小了。
阿爹把寧叫來,把龍舟拖曳到河里,老狗吠叫著跟在阿爹腳邊亂轉,阿妹睡了之后。阿姆就坐在板邊,用白鷺一樣的雙手梳理云一樣的發絲。
兩人一狗乘著龍舟去了,舟下的河面平靜如同一塊石板,輕輕一槳就能逆流劃出去好遠,雨順著河面奔跑,成了河上的河,托舉著龍舟。
他們越來越快,越快就越熾熱。
寧看到阿爹的脊背裂開,山蛩、螞蝗、四腳蛇……
巨大的魂靈膨脹開,沖進了船首的天吳塑像里。雨水打濕老狗的毛,貼在身上如魚鱗,吠叫聲漸漸變大,變得沉厚,變成長長的、悶悶的龍吟。
黃龍纏繞著烏沉沉魚鱗舟,天河水架著天吳的戰舟。
八首八面,昂然咆哮,往天盡頭,山交接的谷地去,寧聽到撕人心肺的啼叫,金紅色的恐怖烈火里,九頭的鳳鳥揮舞雙翼飛來。
寧高高聚起手里兩桿船槳,一柄沾滿冰晶,一柄點亮金焰,俱放光明,照徹天地。
前方的黑暗潮濤如門外的夜一樣沉痛,他揮起船槳,打向燃火的九頭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