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難所就像博物館,也像畫布。從天啟開始,一代代人在這里生養休息,一套又一套的政理,一套又一套的主義,不同時代的不同藝術風格就像斑斑駁駁的油墨漬,留在避難所的墻體,許多已經瞧不分明,久遠的被新近的覆蓋,新近的被青苔和氧化層覆蓋。什么都在變差,廢土有那種冷酷的氣質,滲入了這座人類文明的炬火臺,這里儲存的資料和生物基因將用于戰后重啟文明所需。
當初的千城聯盟就是繼承了一部分四七九核戰爭工事的遺產才得以興盛,對鼓山人來說,這座未經采掘的避難所就如同金礦一樣寶貴。
陶小貓是個好向導,會把自己知道的關于避難所發生的故事都說出來,但她很任性,把手抬起來,用手指畫圈,點到什么她就說什么,常常一件事還沒說完就因為手指的位移而開始說下一段。她就像是一個故事的收藏集,周圍的一切她似乎都熟悉,熟悉到不需要思考就能把有關它的記憶講述出來。
“那個是九十年前的安那其人留下的啦,歌頌海里的第一條魚……我們叫那個小黑哦,是一個被處決的康米人用木頭做的,本來是有頭的,電路還能用,還可以唱歌……有一次好像是暴亂的時候,六個胚胎涂到墻上了,就在那些涂鴉后面。”
大家探頭瞧過去,墻面上的是歡樂的、慘白的巨大女人,而陶小貓指著女人膨大的胸脯和光滑的肚皮。
他們四個人留在原地瞧了一會兒,讓女人慈祥、火燙的眼睛盯了這幾個鐵罐子一會兒。
走進一條岔道,這里長滿發熒光的真菌和簡單植物,導致這里很亮,不需要打燈就能走,而道路很長,地面看得出來是合金板,銹漬就像霜點一樣。被蕨類包裹的喇叭里忽然傳來輕輕的歌聲。
女人歌聲,慢慢的,沒有什么具體含義,也聽不出是什么語言。輕緩悠長,節奏綿密,不是那種舒適的哼唱,倒像是在緩慢地吟誦神話長詩。
陶小貓止步不前,她哭哭啼啼地問,“安那其媽媽,你還好嗎?”
歌聲在長長的通道里震蕩,又讓那些熒光生物撲簌簌地顫抖,通道盡頭昏暗的鐳射光里慢慢走來一個虛幻的女人形體,修長又挺拔。
鼓山人舉起槍械瞄準,“站住別動!說明你的身份和來意!”
“外來的人們,不要害怕我。我只是一個舊世界的幽靈。”蒼白、多噪點、透明又哀傷的安那其女人停步在十步開外,她并不與鼓山人對視,只是在原地踟躕,目光游移而敏感,像是四處觀察,像是欲語還休。
這只是一段錄像,并且不是專為接待客人制作的錄像。倒像是從電影里剪裁了一些青春女人的情態。
“你是人還是鬼?”
安那其女人的聲音在溫柔的喇叭里,“我是紅城計劃七一〇人工智能體,代號安那其。你們是來找什么的?”
陶小貓不說話了,她沉默地不像她,倒是直接從動力裝甲里走了出來,褪下厚重的化纖布棉衣和高幫靴,她走到蒼白的影子面前,蜷縮在冰涼的合金地板和熒光團網菌簇里,像是在女人腳邊休息的貓,像是獻祭血肉的羊羔。
邊寧發出冷酷的通告:“此地將被鼓山人類共和體接管,無關人員一概不得逗留,請你立即停止這種行為,交出被你俘虜的鼓山人民!這是唯一一次警告,如若違抗,我們將對你進行最嚴厲的制裁!”
陶小貓仰起頭,靜謐的眼睛像是寬厚的冰湖,對鼓山人露出她的哀傷。
邊寧不為所動,鼓山人不為所動,他們大踏步前進,從陶小貓身旁經過,踏破真菌和蕨,植物的血濺射在鋼靴上,轟鳴的腳步像車輪一樣滾動,安那其女人的全息投影就像水波一樣被這幾個男人撞出漣漪。
避難所的重要區域,一個是能源區,勃艮第王座,另一個就是管理區,安那其樂園。
王座的舊王已成了尸鬼,安那其的女人從沒有活過。這是一個避難所的人工智能。負責統籌避難所的質能循環,以及文明重啟。
邊寧帶著自己的士兵來到樂園核心,在這里,他瞧見了滿地破碎的繁殖艙,許多尚未發育的人類幼體的腐爛尸骨,喂養了蟲豸和鼠類,昏暗燈光下的景象已叫人難以承受了。安那其女人龐大的機體表面流淌著電火花。
全息投影開始播放大段的錄像,避難所的千年輪回在鼓山人眼前展開,叫這些被鋼鐵包裹的男人也駐足不前。
“外來的人,你們瞧見了這些悲劇,七百五十二年,八十二次文明重啟,嘗試九十九種政體,實驗失敗了。人類的未來,已經沒有希望。戰爭毀滅了一切,剩余的人民,假如有機會,我們愿意對你們說一聲對不起。但很抱歉,戰爭就是戰爭,誰也沒法停下。很抱歉把這樣一個悲哀的沒有希望的破碎世界留給你們。請告訴我還能給你們提供什么幫助。”
安那其女人把避難所保存的所有戰前資料和基因庫交付給鼓山人,也將這七百年的社會實驗數據一并呈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