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廣場面積廣闊,絕不至于摩肩接踵的窘境,但這會兒歡慶會還沒完全開始,人已經多得不像話,木連這十八年來沒參與過這么多人的場合,一時間蒙頭轉向,只覺得到處都是人聲,男孩的,女孩的,笑聲和喧嘩,像軍鼓一樣緊湊,像數千只百靈鳥一樣變化,低沉嘹亮的,清脆尖銳的,嘻嘻的笑,哈哈的嘲,還有那一張張紅彤彤的臉,前仰后合,同學們的眼睛閃閃發光。那里過來一隊穿著虛擬角色服裝的家伙,這邊冒出幾位舉著霓虹燈籠華服的怪人,各式各樣的扮相。穿梭在廣場的機器幫傭,還有推著餐車的低年級義工,似在水面打漂的石片,也將擁簇的人群分開短暫的溝坎。邊信遞過來一杯冰鎮混合果汁,木連拿在手里像在風雪里捧了一個暖爐一樣一下子有了精神,他試圖跟著邊信走,卻如海潮中追不上前方的浮木,邊信被幾個女同學拉去談天,而他木連可憐兮兮地被左右打來的人浪卷走,迷迷糊糊走到領袖的巨像底下,底座旁堆滿新鮮花束,每天都有學生從自己耕作的園子里摘取一支來送給領袖,還有一排排電子蠟燭,明亮的射燈從四面照耀領袖,他一手捧著厚厚的人民派宣言書,一手前伸,要與全世界的人民握手。木連仰頭看得脖子都酸痛了,心里忽然有些難言的感傷,一時間只覺得周圍人的歡樂與他并不相干,而他獨自沉浸在悲愴里。
忽然聽到幾聲怪人的笑稱,音色清脆綿軟,他轉頭四顧,不遠處幾個女同學聚在一起竊笑,瞧見他轉頭看過來,馬上收起偷瞥的目光。
木連本是不想分辯什么,但又覺得避而不談實在太軟弱,于是他咬咬牙走到這些女孩們對面。
一下子他就不知道說什么啦,其實他是在說話的,他說“你們在笑我,我很奇怪嗎?”
他自己說完這句話心臟撲撲直跳,馬上忘了自己的言辭,瞇著眼睛,目光在女孩子們的臉頰上游弋,只看到她們柔軟的,紅潤的,像月季一樣秘密的唇瓣翻卷開合,她們的每一個字他都有仔細聽,“是有點。”“是很奇怪啊。”“你是叫木連對嗎?”
果真,他就像邊信說的那樣,這會兒一點也不覺得窒息啦,他只覺得胸膛像充氣了一樣,心臟跳得那么快卻撞不到肋骨的室壁,在一片空蕩蕩里,他一會兒覺得手腳冰涼,一會兒又感覺臉頰發燙。女同學們笑得更放肆,木連低下頭試圖體面地退后。夜晚在不斷不斷涌來,天越來越黑,燈光越來越亮,木連被一個女孩子拉著手一塊參加游歡,到處是人啊,一張張臉都不一樣,卻都相同的快樂,木連終于哈哈大笑起來,還對那些畏畏縮縮冷眼旁觀的智者們招手,說來呀來呀!
不知從廣場的哪個角落里,有一群學生開始摘腕帶,很快就讓周圍人都模仿著,把跟了他們十幾年的腕帶取下,然后高高地拋向空中,腕帶劈里啪啦掉下來,打在身上,落在腳邊,很快就混在一起,學生們找不到自己的腕帶了,不由得歡呼起來。木連身邊的女同學也開始丟腕帶,她們還嬌聲笑著催促,“丟呀,木連!丟呀!”木連頭腦一熱把腕帶接下來拋向空中,柔軟的腕帶脫手的一瞬間他就后悔了。他一下子緊張地汗毛直立,眼睛直勾勾盯著自己的腕帶,它上升了,離開光芒籠罩的近地表,很快躲進夜晚的陰影里,他當時心里像閃電一樣飛過去數十種想法,最終是一片釋然,但當他看到腕帶落下時,又情不自禁將它接住。
邊信從身后拍了拍木連的肩膀,他們被人潮又一次卷到了一塊兒,“你這么舍不得啊。”他哈哈地逗了木連一會兒,又大聲說:“你看,一切都會好起來是不是?”
木連不能更同意了。
于是他想伸手搭上邊信的肩膀,就像他們經常做的那樣。
就在他抬手的一瞬間。
周圍嘈雜的聲音消失了。
完全消失,一種巨大的寂靜包裹著世界,廣場歡快的人群仿佛集體失聲。
木連一動不動,周圍人一動不動。
時間仿佛被按下暫停鍵,事件不再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