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一天死了,就早一天可以見到妻子了。
四十四歲死去,回來的這一天,清明節。
他不由苦笑。
每年的清明節,他都要去妻子的墳前,喝個酩酊大醉,笑幾聲,哭幾回,直到精力耗盡,沉沉睡去。
他用最快的速度,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
他都等不及張斌打飯回來了,他要去工廠,去找他的妻!
剛要出門,他又站住了。
妻中午也休息,也在單身宿舍里。
只是,妻的單身宿舍,不在這個地方,而是在另一個宿舍區。
唐城量具很大,有幾千工人,宿舍區也分了好幾個地方。
接著,他就又想到了一個更關鍵的問題。
他和妻子并沒有談過戀愛。
這個時候,他貿然去找她,她會討厭他,以后就不可能嫁給他了。
他必須一點也不能錯地,還原過去的每一個故事情節,不能有分毫差池。
不然,妻就很有可能,不會在那個關鍵的時間點,說出“你娶我吧”,那句話來。
他用了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立刻要見到妻子的沖動,坐在床邊,渾身顫抖地,等著張斌打飯回來。
張斌比他晚一年進廠,是從農村過來,接他父親的班。
這是唐城量具最后一批接班的工人。
從此以后,工廠就一直沒有招收新工人。
現有的工人都養活不起,還招什么新工人?
接踵而來的大下崗,一大半工人不得不離開這里,另謀生路。
最后的唐城量具,在崗工人不足五百人,面臨著被私人資金收購的結局。
張斌回來了,手里托著兩個飯盒,手指頭上勾著個塑料袋,里面裝了五個饅頭。
張斌能吃。
剛來的時候,五個饅頭不飽。現在,他吃三個,已經是飯量大減了。
同樣,那在農村里種地鍛煉出來的,一身牤牛犢子一般的腱子肉,也都變了肥肉。牤牛犢子般的膚色,卻比之以前,白了許多。
兩塊錢的菜,是青椒炒肉,聞著很香。
可是,高崎心里五味雜陳,一口都吃不下去。
為了不讓張斌起疑,他勉強吃了半個饅頭,扒拉幾口菜,就算是吃飽了。
他的理由,是睡了一上午,沒有胃口。
然后,他就去上班,走著去。
宿舍樓下,放著他那輛該死的自行車,他卻連看一下的勇氣都沒有。
妻子沒了以后,他再沒有騎過自行車。
雖然回來了,他這輩子也不打算騎自行車。
仿佛自行車這三個字,關聯著妻子的生命。
沒有這個東西,妻子就會永遠陪在他的身邊。
終于看到了工廠,終于進入了車間。
蘇式的尖頂建筑,進門一條長長的走廊,左邊是磨工工房,右邊就是他們維修組的鉗工工房。
再往里面走,就是銑刨工段和車工工段。那里天長日久,伴隨著機器轟鳴和刺耳的金屬切削噪音。
妻子就在左邊的工房里!
這個時候的高崎,手腳冰涼,雙腿發軟,幾乎是扶著工房走廊的墻壁,一步步挪到磨工工房門口的。
兩排磨床靜悄悄地分布在工房兩邊,中間是安全通道,和以前一模一樣。
可是,工房里一個人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