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并不認為自己是個喜歡聽人阿諛奉承的君主,但他也喜歡聽臣下如實陳述他的功績。
李素又趁機把楊洪護送他視察途中的心得,跟劉備剖析了一番,漸漸就自然而然說到了“親賢遠佞”的通用道理,感慨了一番當今大興土木和幾十年前大興土木、對百姓效果的巨大差異對比。
劉備原本沒想那么多,但回憶起二十年多年前、漢靈帝在河南尹周遭連番大興土木時民生凋敝的慘狀,也是感慨不已,被激發了憶苦思甜的情緒。
有些事情,沒人提醒不會往那個方向想,仔細想了之后,才會意識到差距。
就好比一個每天稍微進步一點的人,他自己感覺不到進步,但是如果有個老朋友幾年沒見、忽然回來聚一聚,他也會被啟發,意識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只不過這個“士”竟是他自己。
劉備慨然長嘆:“確實,二十余年戰亂、外加瘟疫災荒,雖然讓天下人口減半,卻也掃清了積弊。若非馬上得天下,哪得如此武力霸道,掃清地方世家豪強自行其是的蠢蠢之心。
朕至今還記得,少年時聽聞的桓、靈朝童謠:州郡記如霹靂,得詔書但掛壁。當時地方官員名義上是朝廷任命,實則在靈帝賣官之前,已經是地方自行舉薦、擁立。此后
地方政令頒布,也不再經過三公。鹽鐵工商稅賦的歸公,更是早在和帝時便形同虛設,都被各郡截留。現在回想起來,中平年間,張角作亂之前,天下除了兵權還主要在中樞,其實其他各項權力,都已經被蠹蝕一空。
但無論如何,桓靈以外戚、宦官試圖翻盤,總是不對的。當時之世,唯有期待知兵善戰的強君,親自重理天下!天命在朕,也不是朕自己要強求。”
劉備這番感慨,很多是憶苦思甜、想起了童年少年時的社會矛盾,但也有一些,是后來當了皇帝、虛心好學以求治國,身邊的史官學者教他讀史,才得到的心得。
比如那些比較偏向經濟財政的史料、如漢和帝時鹽鐵歸中央制度的破壞,劉備就是后來讀史才知道的。
只不過他一看到這些資料時,便心有戚戚焉,內心推演意識到確實是如此。
從這個角度來說,東漢的各項中央權力的分階段崩壞時間表,其實是非常清晰的:
早在漢和帝末期,也就是才東漢第四個皇帝末期,公元100年左右的時候,東漢中央的“工商稅”或者說“鹽鐵專賣利益”,就已經被廢除了,變成了地方自有。
當然,這個廢除還不算地方挑戰中央,因為當時還有一個由頭,那就是東漢初年,漢明帝漢章帝都是試圖走“皇帝本人也該是儒家圣人、意識形態領袖”的路線,有點把政治和意識形態信仰結合以求治國的意味。
一旦皇帝同時成了意識形態領袖,那皇帝就可以繼續推行漢武帝漢宣帝以來一系列“我漢家自當王霸道雜之”的思路,把法家的一些利于集權的思想也都繼續用下去。
只不過,這種路線肯定是“圣不過三代”就完了,而且反噬很嚴重。君主不可能一直都是明君、道德楷模。
漢明帝漢章帝時期靠自律撐下來,第四代漢和帝一旦不自律,從西漢漢宣帝時就被壓制的“儒家賢良文學”就開始反攻倒算了,而且可以利用后來多次幼主在位、幼主無法是道德楷模、身邊有外戚奸邪蠱惑等等理由,把法家的很多集權政策給拔了。
“鹽鐵專賣”為代表的“工商稅歸中央”,就是在打著“清算百年前桑弘羊法家遺毒”的旗號下實現的。
旗幟是反法的旗幟,做的事情卻是為修儒的地方世家截留財政稅源的事情。地方政府獨立運作的最初一步,就是那時候打扎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