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將來,天下或許還在。
但卻或許不再是那個儒家的天下了。
然而,權哲身其實自己已經動搖了。
大順太大了。
相對于東北的藩屬,即便淮南蘇北的鹽改墾地,也一樣很大、非常大。
權哲身不可能理解孟松麓等人的擔憂,也不可能理解他們學派認為江蘇模式不可能推行于天下的理由。
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廣闊的大順帝國里,江蘇省和甘肅省的區別,到底有多大。
也根本不知道,動輒百萬流民起義的場景,到底有多恐怖。
即便他學習漢文,自小讀書,看過史書中許多流民起義的故事,但卻終究不能真正理解那些簡單至極的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動搖的他,心里想著的,便是江蘇一地可以興工商而富,似也沒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后果。
如果真的糧食足夠,或許未必非要行復古之策。
至于松蘇到底是什么模樣,或許真的只有自己親身去了南洋,才會明白。
當然這只是或許。
也雖然他自己都覺得,劉鈺將他們比作更像錫蘭國是一種侮辱,他們始終覺得自己是正宗的小中華,比安南、日本更正宗。
但這些天真正見識到了真實的大順之后,明白大順的土地私有制、雇工制到底是什么樣的時候,其實他內心也明白,似乎確實和大順并不像。
一點都不像。
是像現在活生生的中華
還是去像書冊古籍里尚有奴婢制和門閥的中華
這并不是個難以抉擇的難題。
當大順的海軍駐扎到了釜山,切斷了朝鮮國和日本國之間的二道販子絲綢貿易之后,小中華這個概念,已無意義。
小中華這個概念,只有在真正的中華沒有軍艦常駐對馬的時候,才有存在的價值。
而現在,中華天子的軍艦已經常駐釜山、對馬,對日本的標榜已然毫無價值。
因為對中華這個概念有最終解釋權的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當軍艦穿行于對馬的時候,擁有最終解釋權的這群人之一,如同劉鈺,便可以笑著告訴他不,你們不像,像不像我還不知道嗎你們更像錫蘭。
權哲身并不能理解,天朝廣闊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如同他不能理解,改革后江蘇的模樣和別處的不同,比朝鮮國和錫蘭國的差別更大。
所以,他覺得自己看到了未來的模樣。或者說,小中華應該有的模樣。
這種感覺,不僅僅是源于他所目睹的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的震撼。
而是源于他看到這一路,有農民拿著自己的地契去借貸、看到農民在售賣自己的糧食準備交稅、看到江蘇的徭役制取消而用的幾十萬閑民、看到那些不是隸屬某人奴婢的自由的雇工在棉田勞作。
在他來之前,朝鮮國的土地交易,仍舊是不合法的。
富庶與否,區別只是單純的窮與富。
土地制度,徭役制度,稅收制度,貨幣制度,這才是中華與否。
即便權哲身再懵懂,也不可能不明白,這些東西才是區別之所在。
自小生活在“小中華”的幻境之中,當真正悄悄來到中華的時候,便可以感受到之前的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