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是具體的生活方式。
所以,實質上,松蘇模式,某種程度,算是“亡天下”的。
但難受之處在于,這種“亡天下”,似乎并不差。
這個區別,其實朝鮮國的儒生也明白。只不過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當大順的軍艦開到釜山之后,朝鮮國的儒生,其實已經喪失了談論或者定義“天下”二字的資格。
通過歷史上的一個小片段,就能大致去理解,天下、國家、朝代之間的區別。
大明萬歷二年,朝鮮國貢使團來大明朝貢,恰逢王陽明從祀孔廟這件事。
朝鮮貢使團的書狀官許篈,對于王陽明、王安石從祀孔廟的事,大為不滿,他認為大明已經亡天下了。
邪說橫流,禽獸逼人。彝倫將至于滅絕,國家將至于淪亡名為中國,而其實無異于達子。
簡而言之,如果不把王安石從孔廟里扔出去、如果繼續讓王陽明進孔廟,在朝鮮人看來,中國人就變成達子了,他們才是中國。
所以,如今,當大順強迫朝鮮開埠的時候,朝鮮國很多儒生,就認定大順是“蠻夷”了。
劉鈺不懂儒學,也不會辯經。
但他可以指著朝鮮國的鼻子諷刺,說他們和錫蘭國更像,沒人敢反駁。
因為大順的軍艦三天兩頭在朝鮮國周邊晃悠,于是朝鮮國內部,早就發起了一場自我避險的蚊子獄,最后得出了一個官方共識其實大順是中國。
聽起來好像挺搞笑,大順起義軍、驅韃虜,而終有天下,是不是中國,難道還有疑問嗎
現實就是在儒生界,真的有疑問。
然后等著大順下南洋、艦隊越造越多的時候,這個疑問在大順內部還可以存在,但在大順周邊是不準疑問的。
因為,內部是否有疑問,那是學派之爭,是影射顯學里的“管仲”到底仁不仁的爭論。小問題。
而在藩屬有疑問,這句話幾乎等同于跟天子說“吾欲取而代之”,或許未必是征服,但朝鮮王做天子,大順皇帝做藩臣的意思,肯定是有的。
可,正所謂,武器堵不住人的嘴。
劉鈺隨時可以指著朝鮮國的鼻子罵,說他們更像錫蘭,包括朝鮮王在內,沒有人敢正面說劉鈺純屬放屁,你們大順是達子,我們才是正統。
但私下里,是否這么想,那就難說了。
所以,這就是改革派儒生群體存在的意義天下這個概念,如果不想瓦解,還是需要改革派儒生搞出一套全新的東西。
也所以,孟松麓很難受,很迷糊,很茫然,有點快要被逼瘋了,因為他們身上不止背著大順的核心省份,還背著整個天下,儒家的天下。連王安石、王陽明入孔廟,都涉及到是否是亡天下的爭論,況于此時大順進行的種種改革。
權哲身則覺得未來無限好,自己找到了救國之路,老師的擔憂看起來并無意義。他的老師選擇讓他們這些激進派跑到大順,也就證明他們已經放棄了那些扯犢子的爭論,故而學到手即可。
于是,當兩個人各懷心思喝到一定程度后,以箸擊節,唱了兩首古詩。
權哲身一丁點都沒有“多歧路、今安在”的困惑;一丁點也沒有拔劍四顧心茫然的迷茫。
卻唱了一曲李太白的名篇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坐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拔劍四顧,茫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