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才是真的絕望,真不是什么所謂民智不開的絕望,顏李學派的均田絕望純粹是物質上的絕望,眼瞅著人口蹭蹭地漲,怎么算,都覺得地不夠、糧食肯定要不夠吃的那種絕望。
相較于這種絕望,所謂的民智不開,所謂的群氓無慧,那就像是少女的悲秋。
因為,就算五十年前,大順被“天啟”,民智大開,竟比法革更激進,大談圣西門諷刺的那些空洞的口號。
那么,那些生態崩潰區、鹽堿區、黃河泛濫區,就立刻能過上此時北卡羅來納州的農民,被英國紳士諷刺為“懶惰、晴天曬太陽、晚上喝酒、隨便種點玉米就吃不完喂狗、想吃肉隨便去河邊草地打獵、想吃果子有的是漿果”的生活嗎
世界,是物質的。
包括那些把中國當成理想國的歐洲啟蒙者,也無法理解幾十年前大順精英階層的那種絕望。
后世有句話,叫中國用世界9的耕地,養活了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
而之前,大順的人口,實際上占到了世界的三分之一還多,現在大約是五分之二。
在劉玉搞殖民擴張之前,實際上大順這邊的耕地,還不如后世的多。但人口,可不是四分之一,而是三分之一。
而且,大順的問題真的很特殊。
比如說,松蘇可以搞貿易,所謂“男耕女織,女工本為次業,而漸成主業,不產稻米,以布易之”。
但比如說陜西、湖南、湖北、河南這些地方。你就算易,從暹羅運來大米,再運到陜西河南的,這得什么價
不是說,商業運輸、自由貿易這些東西不對。而是說,在西歐那種海港眾多、內海眾多的地方這樣的社會存在所誕生的社會意識,去理解大順這種內陸橫跨萬里的帝國省份,是會出現偏差的。
古人說,何不食肉糜
那么,放在幾十年前的大順,往往會產生“甘肅何不搓大黃易暹羅米”這樣的堪比“何不吃蛋糕”的笑話即便說后世的運輸物流水平,一旦出了點問題,都可能出現菜荒,況于此時
或者說,反過來想一下。若是交易這么容易,那么大明那些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考出來的官員,難道智商都低到這種程度,竟要把鹽放開給商人,只求能夠把糧食運往邊疆
延續到大順,那些經歷過明末戰亂的大儒,一部分人真的是經歷了深深的絕望。
劉玉活著的時候,嘲諷過顏李學派,說他們還號稱他娘的通儒呢,還號稱要由外而內精湛六藝呢,又是要農工百藝皆可稱儒、又是六藝之中有“數”之一藝,竟然在談均田的時候,連基本的數學都不會算,純粹在那編數據。
可若仔細想想,只怕這就因為真的明白農工百藝皆可稱儒、真的懂六藝之數,只是因為太懂,所以算了之后發現絕望,只能選擇編數字以支撐他們的“均田乃天下第一仁政”的理念。
畢竟說,歷史上這個學派南傳,和被清廷鷹犬走狗追殺的門派內懂天文學的一人南逃避難有一定關系。要說這個學派在那純粹胡咧咧說農工百藝都要學為通儒,似也說不過去。懂天文學,肯定要會數學;而且就后來來看,他們學派在農學上也確實不錯。
甚至很早就有國際視野,歷史上早在1736年就寫過憂西夷詩,擔心西洋人先傳教、改信,然后突然發難效呂宋故事。
要說這么個學派,真不懂數學、基本的人口耕地的除法算人均土地面積,似乎也說不過去。
此時想想,只怕純粹就是因為太懂了,所以數據根本不支撐自己的想法,又想搞均田,不得已胡編數字,甚至搞一些奇葩的“下等田百五十畝,細耕三十年后為上等田,再可多分三人”之類的話。
說他們絕望,是因為一個號稱要做真君子、做通儒、通六藝的學派,在“均田乃天下第一仁政”這個問題上,既不君子、也不六藝,在那編造數據。
只能說,對一群“以苦為樂、苦極而終亡”的異端儒家學派來講,最后到編數據、做假賬、編算術的境地,那真的是絕望透頂了。
這種絕望是這樣的
如果說,現在有人明確告訴他們,將來依靠育種、化肥、空氣固氮、雜交、轉基因等技術,能讓畝產超越千斤。他們也未必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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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沒有先知告訴他們,未來是這樣的。他們的認知下,算起來輪作套作兩年三熟一年兩熟等等,最多也就畝產三石,那還得是上田加水澆田。
稍微一算,不絕望是不可能的。
這種幾十年前,大順精英的絕望,是所謂“宏大敘事”的、無關個體的那種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