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斥了幾聲后,轉身離開,沒有再回頭去看井伊直定一眼。
可走了幾步,心中終究不忍,叫侍從把井伊直定抬入城中。
入城之后,遣散其余人,德川吉宗孤身一人來到井伊直定身旁,折騰到現在的井伊直定已到了回光返照的時候,想要說點什么,可已經沒有一丁點力氣了。
德川吉宗附在他的耳邊,小聲道:“汝真忠臣也,我知汝不怯戰。”
連說了幾聲,井伊直定嘴里發出哬、哬的吐氣聲,用最后的一點力氣敲了一下地板,示意自己聽到了。
德川吉宗站起身,離開了井伊直定,喊來了人,砍下了井伊直定的腦袋,最后連著一點皮,結束了他的痛苦。
回到居室,遣散了身邊人,打開了沾有井伊直定血的絕筆。
當讀到小濱城之戰的情況時,他抽出了小刀,在自己的手指上割了三下,作為記性。
三割之首,悔不該當初見劉鈺,日后當記劉鈺之言,萬不可信;三割之次,恨劉鈺給他送來了騎射無雙的史世用,自己卻用火槍大炮;三割之末,恨自己一上臺就先罷免了新井白石,沒有聽他關于“南蠻實學當與切支丹教分離”的建議。
三省吾身之后,看著井伊直定提出的“棄水師、重陸戰”的建議,回憶起井伊直定死前的慘狀,幾滴眼淚從眼角滴落,潤濕了信上已經干涸的血液,點點花瓣散開,若梅嫣紅。
本來按他所想,大順這一戰成于水軍,自己也應大建水軍。可現在看到井伊直定的絕筆,細致分析了大建水軍的危害,再感受著自己剛剛割破的手指三省之一對劉鈺極度的不信任,覺得井伊直定的話,當真有理。
自己要是花費金銀去建造水軍,只要大順那邊沒把劉鈺殺了,劉鈺肯定會想辦法在他建的一半的時候,帶著艦隊把建到一半的水軍全都擊沉。
既不會在開建之初就這么干,也不會在建成之后再那么干,德川吉宗想著劉鈺的無恥和陰狠,心想只怕定會如井伊直定所言,定然會在錢都花了、戰斗力卻還沒行程的時候,一波燒殺。
可是,縱然井伊直定洞察了將來臥薪嘗膽的方向,打造一支新式的陸軍,又談何容易?
號稱旗本八萬眾,武士的利益不能動,就沒錢再編練新軍。
享保饑荒之前,窮的連旗本的俸祿都發不出來,甚至暫停了參覲交代。
這幾年財政狀況剛剛好轉,和大順打這么一仗,再想到劉鈺必定會獅子大開口要幾萬斤甚至幾十萬斤的金銀,財政會更加窘迫。
已經五公五民了,加上屋頭村代的吃拿卡要,實際上已經是六公四民甚至七公三民了,難不成要收到八公二民?
真要收成這樣,百姓的一揆恐怕可不就只是和藩主談條件了,而是會揭竿而起。
新井白石當年之所以減少了貿易、改變了政策,就是因為金銀外流太嚴重了。劉鈺給他的信上,明白地寫著要日本放開貿易,到時候金銀外流會更加嚴重,仍舊沒錢。
槍械大炮,就算能買到,錢從哪來?
武士的利益不能動,就還必須要保證農兵分離政策,還得保證武士的俸祿,否則幕府的統治就會岌岌可危。
農兵分離,兵員只能是武士,死一個少一個,比得過大順那邊抓來農民當兵的數量嗎?
在這一刻,德川吉宗終于感受到了井伊直定在小濱之戰中的絕望。
就像是小濱一戰中,戰略也對、戰術也行、勇氣也有,可就是打不過。
現在他面臨的將來,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