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烏云籠罩的時候,不是沒有太陽,只是海西邊的那群人那時候還處在蠻荒,看不到而已。
山鹿素行之所以能這么搞,主要還是因為……中華的史書太詳實了。
神話就是神話、史書就是史書。
而山鹿素行拿著日本的神話,對照著中華的史書,說你看時間,是不是比你們早?
他這一套三家糅合怪,此時在日本的下層武士里,還是很有市場的。在上層儒生那,是被批判的。
這可以看成是一種樸素的自卑情緒下轉為自負的民族主義雛形,而且是立在不敗之地的那種:比孔孟還早的日本儒家經典,在孝德天皇的時代被燒了,所以現在看不到;你說沒找到存在的證據,不就恰好證明那時候燒的干凈嗎?
這和后世那種“史書都是篡改過的、所以史書不可信”的一派,幾乎是一樣的道理,根本就是不敗的。你舉出史書中的例子,他也會告訴你那是篡改過的。
新井白石這樣的儒家大手子,去朝鮮也在文化上感到自卑。但大手子的做法,是解構天下觀,炮制各自稱華論,水平還是有些的。
山鹿素行則是自卑之后轉自負,搞出這么一套自嗨的東西,這對下層武士的影響力是極大的。
那種文化上的自卑是浸在骨子里的,越是水平低就越容易被這種自卑后轉自負的東西所蠱惑。
但是,理論家不是誰能都當的。想要封圣,自稱一派,山鹿素行還欠缺了點火候。
他根據日本的情況,否定了“天”這個正統的概念,而是轉用了“武”。
因為如果不轉用“武”來尋找正統性的話,只靠“天”衍生出的“道德”、“禮教”等,日本在朝鮮面前都會自卑。
但如果是“武”作為正統性的話,在朝鮮面前就不自卑了:我能打得過你,就證明我是正統。
所以山鹿素行把伊邪那美創國時候的“天瓊矛”作為神器之首。“蓋蒙昧之時,除暴驅邪彰顯圣道,非武不可”。
這就導致這一套體系里有個最大的問題,就像是奧地利畫家的那一套理論一樣:如果日耳曼人優越,那么結果必然是戰勝其余劣等的民族;如果日耳曼人不優越,那也活該被其他民族所滅絕。
贏了吃香喝辣、輸了全族滅絕,在最后一刻不自殺的日耳曼人都是假日耳曼人,既然證明了自己劣等,為什么不全族自殺為優越民族騰地方呢?總之,種族的優越論沒錯,只是優越的不是我們日耳曼人而已。
所以劉鈺操練了十年海軍,樞密院下令暴打了日本一頓之后,這第三派理論幾乎是瞬間崩解了。
既然“武威”是正統的標志,那么打輸了不就恰好證明自己不是正統嗎?
“武威”不是不好,只是不該野心這么大,只能勝、不能敗。
若是拿出“我蠻夷爾、唯有武威”的心態,這就沒什么漏洞的。
問題是既想當天朝、又不認天德而認武威,那就只能勝不能敗,敗了這理論的一切基石就崩解了。
任何功法都有破綻,要找準罩門。
如果此時大順的大儒和山鹿素行辯論,只能是雞同鴨講:大儒不相信日本的神話是正史、山鹿素行的一切根基都是神話,雞同鴨講,誰也辯不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