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為一慈愛君王,他愿意而且能夠無條件寬恕所有悔罪之人,但他又必須讓人們知道犯罪的后果其實是很嚴重的,好讓人們不再犯罪。因此祂讓基督來到世上公開地為我們受苦而死,來承擔我們犯罪應有的后果。但顯然,這些唐人不信上帝,不知道基督為人類所受的苦,所以才要讓他們服苦役,從而讓唐人知道犯罪的后果其實是很嚴重的。所以……”
通譯剛翻完這句話,史世用哈的一聲就笑了出來。
“我在日本也住了幾年,可是我聽說你們荷蘭不是都腳踏圣母像、連商館都要用日本的年號紀年。原來你們也信基督啊?”
他是聽不下去瓦爾克尼爾的扯淡了,即便身負使命,可那股子小時候在市井間養成的習慣又豈是這么容易改掉的,下意識地就揶揄了一句。
瓦爾克尼爾被頂的半天沒說出話,好半天才道:“總之……就有人造謠,說是我們將那些犯罪者裝到船上,半途就丟到海里了。這樣的謠言傳播的很廣,之前我們搜查一些犯罪者的時候,執法人員遭到了唐人流氓的毆打。”
“巴達維亞政府是希望磋商解決的,但是那些唐人中的罪犯,居然伏擊了總督府派去的執法人員。打死了十余人,窮兇極惡,甚至要攻打巴達維亞。”
“考慮到唐人中的一些流氓和不安定分子隱藏在城中,可能會有正式的身份掩護,所以我們下令讓唐人都緊閉門窗,不要隨意在街上走動。”
“我想,這是任何一個政府都會做的決定。難道在貴國,有反叛者進攻的時候,你們也會允許人們隨意上街嗎?”
史世用心道,你既扯淡扯什么判刑是為了基督,老子雖沒讀過幾本書,但基本的淡也是會扯的,搜腸刮肚地想了一下簡單的詞,便道:“非也。古人云: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險。這個……呃……”
跟在他身后的副手連忙接話道:“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義不修,禹滅之;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修政不仁,湯放之;殷紂之國,左龍門,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殺之。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若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
副手既是外交部的勛貴庶子或次子出身,武德宮里也學過幾年,最起碼的《孫吳列傳》里的經典一段還是會背的。
史世用點頭道:“然也。巴達維亞背靠大海,城防堅固。若能修德,則有山川之險、人心之附,何畏叛亂?若不修德,縱有險地,亦不可守之。難道巴達維亞素來對唐人多有不公,是故擔憂城中唐人起事?”
簡單的幾句話,倒是沒把通譯難住,卻讓瓦爾克尼爾懵了。通譯也秉持著人名地名盡量音譯的原則,洞庭彭蠡、河濟泰華的東西一翻,自是缺了那股子味道。
好在翻譯后面選擇了音譯,將修德的大意翻譯了出來。
史世用又沖著北邊拱了拱手道:“我太祖皇帝,起義兵而有天下,這就是因為前朝不修德,舉國皆敵。既說那些人作奸犯科,需要先想想,為何他們在天朝就是良民,到了這里便要作奸犯科?”
“是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亦或,爾等不修德政,壓迫甚重,乃至其不得不反?你們到底做了什么,逼迫的天子赤子竟要做出起義兵的事?”
“天子命我前來,正是要問個清楚。”
大順有自己的政治正確,這和大順得國的過程有直接關系。
雖然說其實李家皇帝也不喜歡百姓造反,但是考慮到自己的合法性問題,在這種事上也只能采取“抽象肯定、具體否定”的態度。
活不下去造反對不對?當然對,不然大順的合法性就有問題了,李家就是一群反賊了。
但是,具體到大順這邊的起義,那就要具體來說。大順也不多個蛋,農民起義當然是有的,抽象的肯定之余,具體必然是否定的,該殺的殺、該抓的抓,該凌遲的也一樣不手軟。
漢文帝時候,尚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所以可以不爭論。可大順這時候儒家已經成為唯一的思想,那就只好搞這種抽象具體的雙標。
問題是這里是南洋,不是大順。華人造反,皇帝手里有海軍,自信將來控得住,這時候自然肯定是要先問一問巴達維亞政府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以至于同舟皆敵?
這話還是在天朝的那一套框架內說的,連富光等人聽得懂,也覺得這么問很正常,甚至正常的思維都該是這樣的。
實際上這一套框架,歷朝歷代說都沒啥問題,只要控制在“反貪官不反皇帝”的角度上,各朝對“鼓動造反”的書、戲文一般都是相對寬容的。
但寬容的前提,是不能觸動制度本身,是要在制度框架內,適當允許殺個貪官污吏,等著青天大老爺或者欽差大人來查案。
反框架本身,不允許。在框架之內追求框架內的正義,允許。畢竟陳涉還是《世家》、黃巢也有《列傳》,這屬于官方認可的王侯將相級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