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個擔憂之外,還有一個比這更可怕的隱憂。
“富光兄,我看朝廷的意思,還是希望南洋一切如前。但依我看,此事卻難。自天啟元年至今,百余年間,巴達維亞對華人的政策,變了又變。”
“從一開始的‘凡來船,若船上有華人移民者則免稅’;到現在的嫌棄人太多是為累贅,百二十年,翻來覆去,已經變了十余次了。”
“這幾年糖價低,自是多余。待過幾年,糖價又高,豈不是又要鼓勵唐人移居于此?亦或日后不種糖,又換了別物……嘿,那爪哇人、巴厘人,都是些懶漢,如何做的活?”
雖然自認比荷蘭人低一等,但高等華人的驕傲還是有的,最起碼對巴厘人和爪哇人,相當歧視。對上媚而對下傲,卻偏偏特喜歡拜傲上而不欺下的關公,也算是奇葩了。
可這話,也確實說到了關鍵處,巴達維亞這邊的對華人移民的政策,確確實實是反反復復。百余年已經不知道變更了多少次了。
這一次原本會有一場大屠殺的,但被劉鈺消弭于無形,這就使得這一次清查華人居留證,似乎只是對華人移民政策反反復復的一個尋常事件。
今天鼓勵、明天反對;今天移民免稅、明天華人加稅。他們見的多了。
這些年以來,華人都已經習慣了。都覺得過不了幾天,等著糖價又漲回來,又得鼓勵華人來此干活。
連富光知道這個雷珍蘭的言外之意,這不是說華人在巴達維亞的地位問題,而是在說一個很關鍵的法理事項——大順的法律,是否適用于巴達維亞?如果日后巴達維亞華人又多了,又出事了,大順有沒有資格管?那些事可以管,哪些事不能管?
巴達維亞總督,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一拍腦袋一個政策,今兒招華人、明兒退華人。
可他們,卻是在這里扎根的。
這件事必須要弄清楚。
華人的中上層社區,很封閉,有自己的法律體系,也有自己的評議會和法院。
這一次沒有發生的大屠殺事件暫時穩住之后,荷蘭方面要求華人在自己的社區,組建自己的華人評議會。
在華人這里,稱之為公堂。
荷蘭人很聰明,他們采取以華制華的政策,就是要分化華人。
防止出現劉鈺一直在威海海軍內灌輸的“我不知道我是誰、但我知道我不是誰”的概念。
讓高等華人作為代理人,管轄華人,讓各種盤剝的直接操作員是華人,從而達成分而治之的目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天朝是個文明體系,有自己的一整套三觀、道德。很多,與荷蘭這邊的格格不入。
荷蘭嘗試過許多辦法,瓦解華人的文明體系。
正如瓦爾克尼爾自嘲過,說自己更像是巴達維亞蘇丹,對異教徒收丁稅——實際上確實像,因為在巴達維亞,華人信綠教,是不用納人頭稅的。但除了伊教之外,華人就算信天主教、信新教,也依舊得拿人頭稅。
然而,奇葩的一幕出現了,很多華人寧可交人頭稅,也不鉆這個空子。
這怎么說呢,其內涵心理,更像是一種別扭的比上之心。當地的爪哇人、巴厘島人,他們作為土著,信的綠教,中上層華人看不上他們,所以不可能跟著他們一起信那玩意兒。但是,荷蘭人很牛很強大,所以可以信荷蘭人信的耶穌教,似乎更高級一些。
但論傳教能力,荷蘭人信的新教和天主教比起來,傳教能力天差地別。
這又導致如果鼓勵華人入教,基本上一股腦都跑去信天主教了。
荷蘭人是來做生意的,而天主教的各個教團、耶穌會之類,卻是到處傳教的,術業有專攻。
所以荷蘭人寧可當蘇丹,也不希望巴達維亞都信天主教。因為荷蘭人自信有當“蘇丹”的經驗,卻不想將來為西葡做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