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桅桿開始批量制造,每艘船都長得一模一樣。以往造一艘船,就像是我們這些木工師傅們的孩子,每一個都不一樣,充滿了手藝人的心血。”
“現在,造船,卻像是老母豬生豬崽子,一堆一堆地生。”
“船舵、桅桿、絞盤……都有不同的人在做。這些人哪里能叫木匠?哪里還有原來的手藝?最多也就是個船舵工、桅桿工,或是甲板工。”
“以往我們船匠行會,敢指著那些船主的鼻子罵,他們還要賠笑臉。”
“現在呢?我們是什么?領著一點薪水,人們不再尊重我們,那些學徒也開始要工資了,也不像對待父親一樣對待我們了。”
“我們從讓人尊重的手藝人、木匠師傅,變成了一群一無所有只能靠給人打工的雇工。”
“人們不再尊重手藝,而是只看你有沒有錢。”
“我看吶,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這樣走下去,遲早要走到地獄里,人們不再有過去的道德了。”
他是船匠木工,可他的話,卻引來了旁邊那些喝酒的、不同行業的人的感嘆。
說話的聲音不小,本身幾個中國人出現在這個酒館里就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船匠木工的感嘆許多人聽在耳中,嘆在心里。
那些人不是船匠木工,卻真真切切地可以做到感同身受、情感共鳴。
荷蘭的手工業行會有許多,幾乎涵蓋了荷蘭工商業的方方面面。在這些酒館里喝酒的人,很多人都是某個行會的成員,或者曾經是。
大順有所謂三教九流、上九流、下九流。荷蘭這邊的行會,也分上層行會和下層行會。
上層的七大行會,如律師行會、銀行家行會、染布行會、醫生和藥劑師行會等,這這個酒館里的人基本沒啥關系。能是上七等行會會員的人,不可能跑到這種酒館來喝酒。
下層則有16個產業行會,下面又細分成諸多產業,與荷蘭的手工業息息相關。
屠宰、烤面包、鐵匠、木匠、石匠、鎖匠……等等這些,都有自己的行會組織。
隨著時代再往前走,尤其是工商業發展起步極早的荷蘭,行會這個古老的制度在慢慢消亡。這種感覺,讓這些小手工業者感到了惶恐、絕望,以及最重要的自我價值的貶值。
旁邊的幾個人也跟著感嘆了幾聲,說的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而康不怠的心里,則用更為精煉的四個字,來總結他們的感嘆。
“禮崩樂壞!”
這可太熟悉了,于是他讓翻譯喊了一聲,今晚這里的酒,他請了。
酒館里的人五花八門,都是低階人口,連第三等級的人都不會來這種地方、而第五等級的人又來不起這里,基本上匯聚在此的都是荷蘭第四等級的人。
有便宜的妓女、工匠、船工、水手、小生意人、小買賣人、手工業者。
伴隨著請酒的豪言,是一陣陣歡呼,幾杯便宜的土豆燒酒灌下去,這些本來就是為了酒后發牢騷的人,都聚了過來,順著那船匠木工的話題繼續說下去。
在這一刻,這些不同職業的人,找到了一種階級的共鳴——舊時代的手工業者、舊封建行會的受益者,在新時代沖擊下的痛楚。
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對于模糊的東西很容易亢奮,對具體的真相感覺到無趣。
就像是后世談論歷史,模糊的、口號式的,諸如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巨唐之下一人滅國、大宋外戰勝率80%、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大明……人們就會興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