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的根本問題在內部。
劉鈺始終在外面折騰,是為了由外而內催生解決問題的階層。
但現在,內部的問題反過來制約了新時代的發展。
任何政策都有兩面性。
將人頭稅攤入到土地稅中,這是一條鞭法的繼承,其中的邏輯非常明確,從明朝中期開始就一貫以之。
好的方面是放松了對人口遷徙的控制、促進了人口的增長。
可壞的方面,就是土地價格降低,小農更容易破產,在地租保持五成左右不變的前提下,買地囤地的收益率遠高于投資工商業。
這一點,在當初劉鈺鼓動開發蝦夷投資的時候,豪商們就說過這個問題。
他們雖然沒有科班出身的經濟學知識儲備,但是長久的經驗讓他們得出了相同的結論:以土地計稅,必然導致導致土地售賣價格下降,因為苛捐雜稅的無底洞也和土地綁定了而不再與人頭綁定。
想要真正讓工商業發展起來,既要讓資本流向工商業,也要開辟更大的市場。
大順這邊還需要做很多配套的政策。
比如將永佃制普及下去、比如進行減租政策,但這些實行起來又著實是難。
明末倒是出現了一波永佃、減租、減息、不為奴的風潮。
不過那風潮可不是朝廷政策推動的,而是佃戶、奴仆們直接抄家伙,趁著“天地翻覆”的機會,拿刀子逼著地主們逼出來的。
然而亂局結束之后,士紳們又撕毀了當初逼出來的契約。
或曰:“奴輩謂奴不當與天地同休,是則真奴語也。夫有天地,斯有君臣、有父子、有主仆。天地不變,則君臣、父子、主仆亦不變。主仆之義,天地同敞……假使鼻不居于眼下,而忽居額上,詎可名人乎哉!”
大順內部其實是個內部割裂的社會。
華北地區、北方大部,經過明末長久的戰亂、拉鋸、起義、反抗、屠殺,如今基本還保持著小農為主的經濟基礎,大地主不是非常多。
運河地區,因為長久的水患,民風兇悍,賊匪太多,動輒出現天災之后,打著“孔老二被困陳蔡的時候,從叫花子祖師范丹手里借過吃的,但是他媽的日后也沒還。現在我們這些叫花子都是范丹的徒孫,讓你們這些孔老二的徒孫士紳還點錢、還點吃的,父債子償、師債徒償,這不是天經地義嗎”這樣的口號,靠著底層宗教組織起來,亂成一團。有些地方士紳不得不多有讓步;有些地方則是士紳就是賊匪的頭目,搞出什么佃戶避諱、除夜權之類的魔幻情況。
過了江淮,江南地區,大地主、大莊園就比較多了。明代流下的蓄奴習俗、大量的兼并的土地、絕大多數人是佃戶。這和北方、尤其是華北、西北等大順當年殺人比較多的地方的經濟基礎,就完全不一樣。
再往南,宗族勢力強大、基督教傳播日兇,大量的被宗族欺壓、被吃絕戶的人,都是暗地里的基督徒。土、客矛盾,宗族械斗,也給了宗教極大的可乘之機。加之對外貿易中心北移,出現了許多的失業者,宗教這幾年著實泛濫。
這種基本被撕裂的社會,隱藏在大順開疆拓土的盛世之下,都是潛在的巨大危機。
危機之下,便是工商業發展的巨大阻礙。
江南地區的經濟基礎,注定了許多商人本身也是囤地的大地主。這就使得他們在本地的關系網很深,對于囤地收租這種事也非常熟悉了解。
同時也意味著,想要在資本主義萌芽地區,通過減租、減息、永佃等方式,促進資本主義萌芽發展,就非常困難。
沒有配套的政策,想要發展工商業,就特別的難。而這個政策,不是說朝廷鼓勵工商業發展就能發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