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也不是不列顛,貿易決定了不列顛的興衰,卻決定不了天朝的興衰。”
“但,你是英國人,又是商人。很多事,你的思維根本不足以與我共語,站的層次、角度、思考問題的方向,都不一樣。”
法扎克萊連忙道:“大人所言極是。小人乃腐草之熒光,豈明天空之皓月?古人云,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語海,此之謂也。”
劉鈺呵呵一笑,搖頭道:“我倒不是這個意思,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圣人且不敢自比皓月炎陽,況于吾?只能說,譬如一堵墻,有人眼中這是白色、有人眼中這卻是三尺見方、有人眼中這是泥巴的。難道說,認為這堵墻是泥巴的,便可以認為這堵墻是白色的人說錯了嗎?”
“在說清楚我是官、而你是商這件事之前,我先問你個問題。問你個你肯定明白的問題。”
“你既是東印度公司的高管,頗懂商業事。”
“那我問你,國民財富到底是什么?白銀又是什么?你回答了這個問題,你就知道,我說我是官而你是商,你我之間的思維差異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劉鈺的問題,不是針對法扎克萊的,而是希望通過法扎克萊的口,傳給英國政府的。
他問的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只是法扎克萊這個商人的解讀,必然是有問題的。
法扎克萊想了想,給出了一個劉鈺意料之中的回答后,得到的卻是劉鈺笑著搖頭的態度。
“這就是你我之間身份差異造就的、對同一件事的理解完全不同。”
“天朝和你們不同。實際上,天朝在宋朝時候,就已經嘗試發行紙幣。甚至在前朝初年,紙幣是真正的法定貨幣。”
“白銀在那時候,只是商品。和尿壺、瓷器、盤子、白面、絲綢,沒有什么區別。”
“某種程度上講,是因為你們將大量的白銀運到天朝,促使了天朝的白銀貨幣化。”
“而反過來,因為天朝的白銀貨幣化,又促進了東西方貿易的急速發展。”
“對朝廷而言,白銀是財富的象征,但不是財富。軍隊、政府,百官、救濟百姓,吃的是米麥、穿的是布匹。白銀,只是一個等價物,大家都認可的等價物,可以換大米白面、可以換布匹草藥的等價物。”
“哪一天朝廷不用白銀了,換成紙幣,其實也是一樣的。”
“那問題就來了。天朝和你們貿易,換回來的是一堆白銀。這些白銀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甚至哪天如果我們采用紙幣的話,那我們要這么多白銀有什么用?”
“內部紙幣流通,完全沒有問題。”
“外部……外部倒是可以用白銀,但問題是我們能買到什么呢?如果我們從你們那買不到東西,國內又不需要白銀作為貨幣了,那我們要這些白銀做什么用呢?”
“你想一下這個場景,天朝國內完成了紙幣改革,白銀除了作為裝飾品金屬外,剩下的作用就是對外貿易。因為你們肯定不認天朝的紙幣,只認白銀。”
“可是,我們能從你們那買什么呢?好像,什么也買不到吧?凡能買的,天朝地大物博,凡所應有無所不有。棉布比你們的呢絨好、玻璃比你們的平板也不差,瓷器比那些軟瓷代爾夫特陶更不知道好多少,木料我們自己有、糧食我們自己種……”
“我們的白銀,每年超量的順差,對外花不出去怎么辦?沒有什么值得買的、或者想買的卻又買不到,怎么辦?”
“在你看來,財富就是白銀、黃金。”
“但在我看來,或者說,站在天朝天子、朝廷、官員的角度,所謂國民財富,就是供給國民每年所用的一切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
“朝廷收稅,可以收白銀,也可以收糧食、布匹、鹽巴、鐵器,只不過白銀方便交換。但換成紙幣、交子,難道不是一樣的嗎?”
“如果這樣理解財富,我是否可以認為,和你們貿易,你們得到了絲綢瓷器棉布茶葉,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而我們得到了一大堆白銀,可天朝的白銀花不出去,那么這本身是否是一個天朝國民財富流失的過程呢?”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卻是一群在阿姆斯特丹和倫敦搞股票的、投機的。這不太對吧?”
“西班牙人根本不會做事,就因著挖到了銀礦,便一個個穿著最華麗的中國絲綢、用著最高端的瓷器,這就讓我感覺有些問題。當然,朝廷也是這個態度,是以,有些事,可能要變一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