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焦慮引導下,劉鈺面前的法扎克萊果然沉思起來。
雖然腦子里始終有個聲音在提醒法扎克萊:
小心,小心!你眼前的這個人是個魔鬼,他的話不可信,他騙過很多人,想想錫蘭移民吧、想想瑞俄戰爭中俄邊境談判吧、想想荷蘭東印度公司倒閉吧!
然而,這個聲音之外,還有另一個聲音在提醒他:
是的,你眼前這個人是個魔鬼,但他是伊甸園里的那條蛇,依靠的也不是謊言。荷蘭東印度公司不接受錫蘭移民計劃,又能怎么樣?屠又不敢屠、救濟又不肯救,暴出大起義的結果就是大順提前出兵,錫蘭移民讓荷蘭東印度公司多活了三五年,多賺了幾百萬兩白銀;俄國不接受邊界談判又怎么樣?瑞俄戰爭爆發,若真不接受,大順難道不會出兵西進嗎?
這兩個聲音不斷在腦海中回蕩,法扎克萊的內心越發緊張和恐懼。
眼前的這個人,很隨和,脾氣很好,雖然剛剛因為鴉片問題罵了半小時的娘,但現在依舊文質彬彬地請他喝茶。這個人并不殘暴,也不以殺人和戰爭為樂。
但這個人背后卻蘊含著一種叫人與他為敵時候莫名恐懼的力量。
未知。
法扎克萊心想,你的每句話,好像都不是假話。
可你說的每一句真話背后,都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目的。
然而,偏偏你的每一句真話,讓我們自己思索,最終總能達成你想要的目的。
你到底要做什么?
想不通這一點,法扎克萊的內心始終不安。
而且,更加的不安的,便是一開始本能地警惕劉鈺說的話可能是謊言、蘊含著某種陰謀;然而在本能地警惕過去之后,認真思考,卻又覺得每句話都是真話,叫人無法辯駁且合乎理性的真話。
法扎克萊緊張之余,不免多喝了幾口茶,滋潤一下因為緊張而有些發干的喉嚨。
在長久的思考之后,法扎克萊終于問道:“公爵大人,您的話,無疑是非常有道理的。站在您的角度,或者站在您是國家高級官員和內閣成員的角度,您思考的方向是無可指摘的。”
“但是,我還是不明白,這和您把‘航海鐘’作為我們誠意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劉鈺仍舊沒有回答,而是問道:“你看過一部書嗎?是你們英國人寫的。”
“叫《關于最完美的國家制度和烏托邦新島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書》。”
法扎克萊當然知道,也可確定劉鈺不是要用航海鐘去找烏托邦群島,這是浪漫的幻想家才會做的事。
眼前這個人一點都不浪漫。
于是他點點頭,表示這本書自己當然讀過。
但只表示讀過,卻并不對此書發表任何政治上的見解和意見。
劉鈺則用舒緩的語氣,引用了里面的一句話。
“綿羊本來是很馴服的,所欲無多,現在它們卻變得很貪婪和兇狠,甚至要把人吃掉,它們要踏平我們的田野、住宅和城市。”
引用完這句話后,劉鈺笑道:“我們天朝呢,玩的比你們早點。村社什么的,解體比較早;井田制什么的,都完了兩千年了。也沒有什么公地可被圈、也沒有什么所謂的村社的公共土地。君子庶民的等級分野,早就名存實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