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道理,朕如何不懂?故而卿且放心,朕先壓下。”
“先遠后近、先難后易、先外后內,此國策也,朕豈因這十數萬兩的銀礦就只見眼前小利?”
“印度不下,不釁緬甸。待印度下,澳門復,南洋至印度再無西洋人,屆時再慢慢處理‘天下內’的事。只要沒有‘天下外’的人插手,都好解決。”
劉鈺忙道:“陛下圣明,是臣愚鈍了,罪該萬死。”
皇帝哈哈一笑,正要說點什么,劉鈺的下一句話,就讓皇帝心里感覺到問題了。
“陛下,那茂隆銀礦地處邊陲,土司交錯,日后待征印結束,卻不知此地可能安頓?”
皇帝隨口道:“自會安頓。夷人不善煎、熔,采礦數萬百姓皆為漢民,如何能不……”
話說到這,皇帝心里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心道原來這個坑在這埋著呢!
想明白了劉鈺的切入點,皇帝忍不住搖頭苦笑道:“朕每讀先秦古籍,見百家士人游說時候,必要先講故事。此賦比興之真意乎?原來竟是在這,呵,好、好得很吶!”
劉鈺忙道:“陛下,臣聞西洋某國之內閣秘書長曾言:事物是普遍聯系的。這茂隆銀廠事,應該說早已注定,此即為普遍聯系下的道法自然。”
“本朝歷來缺銅,驅逐韃虜恢復山河之后,休養生息,民生發展,各地都缺銅錢。”
“本來尋的是去日本買銅,奈何新井白石以‘骨、毛’之論,鎖緊了銀銅出口。”
“本朝不得已,入滇采滇銅以鑄錢。而之所以非要鑄錢,因為前朝、前前朝之教訓,紙鈔崩了,本朝不敢發紙鈔。”
“是故雖滇地遙遠,卻亦不得不去采銅熔煉。”
“遂,二十年間,論熔煉、采礦、冶銀銅之術,滇地人才最盛。”
“于是,才有鄉民入土司地,于邊境處開采茂隆銀——若無朝廷缺銅鑄錢開采滇礦,則如何能有七八萬懂得挖礦冶煉的礦工,直接去那邊采白銀呢?而若日本一直出口銅且不加價,本朝又怎么會去云南采銅呢?而若前朝紙鈔不曾崩,本朝以白銀計稅,只怕早就發行銅貫紙鈔了。”
“礦工總不可能是一夜之間石頭縫了蹦出的七八萬人吧?”
這道理一說,也讓皇帝不得不點頭同意,心里嘀咕著這個西洋內閣秘書長說的話,心想倒的確如此。
又把劉鈺的邏輯捋了一遍,心想這日本國禁銅出口,竟能導致緬甸邊境之事?
倒真是聞所未聞之道理。可仔細一想,又似無錯,若不然何必要去云南此等偏遠之地開礦?真是被銅逼得沒辦法了,又擔心前朝紙鈔故事,不敢發紙鈔。
而這些年那里的礦場忽然一下子就爆發式地出現了幾萬漢民,如劉鈺所說,采礦可不是個誰都能干的,這些人指定之前就是干采礦的,而且肯定還是云南地區的,否則跑不到那么遠。
云南地區,現在是大順的銅礦支柱,支撐了大順百分之六十左右的銅,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多是靠迫使日本開關之后貿易得來的。
不但要鑄錢,軍改之后的銅需求更是巨大。尤其是海軍,簡直是一口吞木頭、一口吞銅料。
如今緬甸邊境地區的這個銀礦,引得許多想要立功的人,躍躍欲試。
大順可真是缺銀缺銅缺的想哭,一個年產銀十數萬兩的大銀礦,又處在土司、緬甸等錯綜復雜之地。如今漢民日多,欲內附而抗土司,不少渴望軍功的人直接跳起來支持。
不少軍官夜里喝酒,說正愁找不到值得打的地方,這么大的銀礦,可是值得的,這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功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