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的,你老家的人,難道不要地?不要‘田骨’?是種地太辛苦,還是說做土匪來錢快?”
“誰能不想要地!可是、可是這‘田骨’,不是應該……”
咕。
伍定山艱難地吞咽著口水,這么多的地,這么多的田,多少代人了,他自己也記不清,他的祖父來這里,吃了多少苦,才開辟了伍家灣的上田三百畝,中田五百畝,下田一千一百畝。
當年的下田,早就不行了,荒成了樹林子,沒了曾經挑揀石塊,翻修田埂的痕跡,如今的坡上小徑,如今的林中小道,興許就是當年他爺爺,好不容易用開山刀、工兵鏟收拾出來的。
“既然你們想要地,那就簡單了,想要地,就過來備個案,登個記。該造冊的造冊,該簽名畫押的簽名畫押,對不對?”
“可是……”
伍定山想說沒那么容易,那些收租收攤派的老爺、長官們,怎么可能輕輕松松答應?
多少年的“田骨”,都沒有定下來,就算是定下來,伍定山也覺得,這定然是鎮上士紳、長官們的,他們……不可能有。
“你都敢下山送死了,就不能膽子大一點,往好處想?說不定,你們安仁鎮的長官們,同意了要將‘田骨’劃給你們辛辛苦苦刨地刨出來的人家呢?”
“這……”
“當然了,水庫,不能是你們的。山塘、池塘、壩子,也不是你們的。這沒意見吧?”
“鄉里鄉親,爭水要死人的,還是公攤的好。”
“公攤這個詞,聽著不好聽,就當是公家的,大家的。”
“嗯。”
伍定山很是高興地點了點頭,整個人咧嘴笑了起來,“要是有田,我們伍家灣那是一千多畝地,整個龍市、龍塘、風塘,都沒有我們伍家灣的男人做事快當!我爸爸死那年,一年兩茬糧,就說稻谷嘛,能打八十擔,實實在在八十擔。扣了攤派、軍糧,還有二十七擔半,再加小麥,有十幾擔,記不清了,但毛算十七八,小二十擔,四十三家我們家排第一嘛。”
自豪無比的伍定山,像是說著自己的功勛一般,眼睛都放著光,連手中的煙已經熄滅,也都沒有注意。
王角又抖了一支煙給他,伍定山直接張嘴接著,然后叼著煙說話,眉飛色舞:“我們寨子下來,原本還有五家,后來‘殺良冒功’死了不少,就絕了嘛。不過地都是好地,燕子壩過來一片,要是開一條溝,就能澆灌七八百畝地。梅花壟可以引水,下田能開到‘鵝公頭’去,這一片,別看是山,種點瓜果蔬菜,還不錯嘍!”
嚓。
火柴點燃,給伍定山的煙燒著,這土匪頭子一邊激動地說著話,一邊低著頭,“淡竹壟那里能出好筍,石榴沖原本有個林場,原本都是有路的,修到筆架山。筆架山,聽說是三百年前的哪家相公,在這里留了墨寶,所以才叫筆架山……”
絮絮叨叨,甕聲甕氣,伍定山的聲音帶著哽咽,他還是壯年,此刻卻只能低著頭,悄悄地,不著痕跡地抹著眼淚。
遠處的帳篷底下,不知道又多少男女老少看著他這邊,他真是怕被人看見,他真是怕。
比死還怕,比死還難受。
“大老表要是給你一片地,肯定是種田能手。”
“肯定的,我們伍家灣的男人,都是種地的好手,伍家男人一頭牛,十個男人十頭牛!”
“但也不能都種地,讀書、做工、做生意、當兵……都可以。”
“好男不當兵!好鐵不做釘!”
伍定山像是發泄一樣,咬牙切齒地說著。
“我看我手里的兵,都是好男兒嘛。‘郭雀兒’人家在贛南,都要喊他一聲郭連長,大老表覺得‘郭雀兒’如何?”
“……”
抹了眼淚,猛吸了一口煙,“要是給委員當兵,那就當的!”
“給我當兵,其實也沒什么。你們自己種地,就自己當兵。”
“……”
伍定山這一刻,頓時感覺自己什么都明白了,徹徹底底地明白了,他緩緩地抬起頭,看著王角,“王委員,我一個土匪頭子,以后……說不定還能吃上一碗根飯。”
根飯,是兒孫祭祖時擺的一桌菜飯。
之前的伍定山,或許還有些微的恐懼,恐懼不知道什么時候到來的死亡。
但是現在,此時此刻,伍定山竟是覺得,這就是他該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