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先前那一段話,墨本申就已經十分觸動了,那么李照后一段話,便是直接粗暴地拉開了墨本申的心門。
羞愧和內疚同時在他的心思滋生。
然而那一份忌憚卻在同時與這兩份情感分庭抗禮著,絲毫不讓。
墨本申聽到自己在問:“李姑娘堂而皇之地將這些秘密和身份告訴我,難道就不怕我將其泄漏出去嗎?”
李照笑了一聲,起身朝墨本申一禮,回答道:“墨知府愿意救一城百姓,不惜背上罵名,那么在下能救一國之百姓,墨知府可會害我?”
她面上一派霽月清風,但實際上,衣服之下繃緊的肌肉和手臂上緊貼著的袖箭,都在提防著墨本申軟硬不吃。
要是墨本申今天無法被說動,那么明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忌日了。
“哈哈!”墨本申忽而大笑,有幾分暢快淋漓的感覺。
前堂的墨炆和秦秋淑聽到墨本申的大笑之后,互相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轉身往后堂走去。
謝樊韻是不敢去的。老爺在后堂議事,且不論這個議事對象是誰,她作為妻子,都該謹守本份,絕不過去偷聽、插嘴、打擾。
她想要過去拽住墨炆和秦秋淑,但那兩個人已經心切至極地快不跑遠了,根本不容她制止。
后堂里,墨本申笑完便抬手舉杯喝了一口茶,他上下打量了李照幾眼,問道:“你既然已經跟麟玉聊過,就應該知道,我在武川上禁止新刊售賣和傳閱的。如此,你還敢將這些事告訴于我,就當真不怕我現在就調用人手過來,將你拘禁?”
“不怕。”李照搖了搖頭,反問道:“墨知府反對新刊,是因為我在新刊之中號召要做自己的主人嗎?”
墨本申沒有回答,李照就繼續問道:“墨知府反對新刊,是因為我在新刊之中,用激烈的文字來倡導端朝那些寒門子弟覺醒,為救國救民尋求出路嗎?”
“還是說,是因為我倡議新文化,推行白話文,意圖將士人學堂變成普通人的學堂?”
“又或者說,是因為那些個駁斥皇帝昏庸無能,點名張敬忠倒行逆施,痛斥歐陽宇蠅營狗茍的文章?”
都不是。
墨本申在心里想到,說因為你在新刊中透露出的思想。
這份思想會動搖端朝數百年的基業,會讓李端江山不復。
然而下一句,李照卻已經主動說到了點子上。
“是因為,我要號召萬萬計的百姓全都站起來,推翻身上的那重重大山嗎?可是墨知府,我請問你,一個讓百姓痛苦不堪,流離失所的朝廷,一個讓城池十室九空,餓殍遍地的朝廷,它當真是值得擁護的嗎?”
墨本申無話可說。
饑荒、瘟疫、戰亂,每一個都在侵擾著這片土地上疲憊不堪的人們。而隴右道的百姓們,卻還要在其上添一個外匪作亂。他們沒有援軍,沒有糧草,有的只是一條爛命而已。
在墨本申看來,只需要毀壞一點名聲,就能保得百姓活下去,這已經是非常值得慶幸的了。
此時,李照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重錘在了墨本申的心頭。
這樣的朝廷,當真值得擁護嗎?
墨本申那因數月堅持而越發無助的心,此刻在聽完李照的這一句話后,撲通一聲,落到了冰窟里。
多么大逆不道的話。
可它又是多么發人深省的話啊!
一個人面對面的言語,要遠比冰冷的文字更為深刻,更能觸動聽者的心。
墨本申不得不承認,在面對李照的詰問時,他的心,動搖了。
“天、地、君、親、師。”墨本申開口道:“我報效朝廷已經三十載有余,見證了皇宮那個寶座上數次更迭,見識到了每一次更迭給百姓們帶來的災難。李姑娘,你說這個朝廷不值得擁護,可你怎么確認,你將其推翻了之后,所建立的新朝廷,是值得擁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