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初次回鄉時,兒時玩伴又聚首成席,或追憶、或吹噓。舊友問他江湖經歷,無非可有奇遇?可有美人心系?是否酒酣縱馬、心在天涯?
友人不知,顧錦川曾遇各色疴疙,卻只字不提路遇山賊宵小;他也見癡男怨女病染相思,可閉口不談藥鋪見姝麗。他更有過酒酣胸膽如當下,難回憶漏夜孤膽無處歇。
之所以不提,不過一句云煙成雨。舊友嗟吁悶乏,大抵也一笑置之,高灌慶賀重逢之喜。
他見過,江南的春是溫婉柔和,遇上天氣剛回暖,時常還有小雨濛濛,籠住一方天地。細細的雨絲會在水面留下痕跡,如蜻蜓掠過,轉瞬又消失不見。他行走在木橋上、小路邊,總能看到執著油紙傘緩緩走著的人,還有各種賣小物件的攤子,叫賣聲軟語呢喃,聽著很舒服。
也曾遇到大雨滂沱,陡坡下水潭大珠小珠落玉盤,鳥鳴分外清晰。雨滴濺濕了衣角,煙雨覆蓋了異鄉春色。
彼時顧錦川步履悠閑,慢慢跨過水洼,繞過泥濘,忽見路旁倒著個男子,衣衫襤褸,面色青紫,手邊攤著個癟瘦的粗布包裹,身上遍布劃痕和淤青,顯然是自山坡滾落。
他心懷警惕,捏著防備撐傘走近,蹲下身將那人翻過一面,試探鼻息,發覺對方已經氣息奄奄。他又扒開雙眼查看,而后診脈,逐漸對其癥狀了然于心,遂將油紙傘后傾,歪頭壓柄固定,翻出針包,取了金針開始為其治療。
三根金針入穴,地上人有了細微反應。等待無聊,顧錦川也不閑著,將那個破包袱打開,只有兩件陋衣。那人開始轉醒,醫師往他嘴里塞了顆黑藥丸,合緊他下顎好吞下,再次把脈確認無礙,輕捻金針取回,小心收好,悠悠離去。
他始終不知道那人是誰,當時也只想著積德行善,辰光過得太快,春天他還在水鄉,年末時已經到了漠北,還待了好長一段。
漠北算是那段時間里,他呆得最久的地方。天氣太冷,著實不適合趕路,他便留下過了冬。漠北的冬不同于江南,亦不同于中原,是實實在在沁骨的、冰冷的。
那寒氣逼人,不管加多少冬衣都擋不住,一陣風吹過來,寒氣就往里鉆,無論襟口、衣擺、袖子,恨不能深入骨髓。
這還不算,這里見不到銀裝素裹,也無鵝毛大雪,只有滿地的寒霜。屋檐上有冰柱,一夜下來便結了一指多粗,常年皆青的蒼松上結了滿樹冰晶。冬日罕見的陽光出現時,映出熠熠光輝,似是天上銀河墜落人間,是漠北獨有的韻味和別樣的美。
那日,一陣穿堂風驚得他一骨碌坐起,腦袋險些撞上香案角。好個深山,好個破廟,細細思量來,果然不該在三十出一趟門,月晦諸忌,害陽損神。
夢里的場景叫他心有余悸,一把骨頭屈臥幾個破蒲團之上,念著千里之遙的醫館家眷。冬月里萬籟都寂,風聲搖晃著蟲蛀的窗欞,吱呀吱呀,嗚嗚咽咽,又一陣穿堂風,他后背發涼,直冒冷汗。
躺下之前,分明拿竹篾子卡好了兩片破門,這風卻又是何來?
燈燭也吹熄了,他轉身仰頭,只見破落的佛像幽幽盯著自個兒,余光卻見香案下一角貍尾。
是個小東西,毛茸茸,軟綿綿,通身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