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皇上的陵寢——茂陵,從開始動工,已經整整修了三十六年了。修墓的人一茬換了一茬,而當年栽下的松柏樹苗,如今都長成了大樹。高大的松枝從高筑的墻頭伸出,十分挺拔。這一切都讓衛青有些迷茫,皇上一方面到處尋求長生不老藥,另一方面又不斷地擴充陵墓的面積,這二者在皇上心里,究竟是怎樣相處的呢?
這兩年皇上起用孔瑾、桑弘羊推行鹽鐵官營,日見其效。大農令呈送給皇上的奏章說:“一歲之中,太倉、甘泉倉滿,邊余谷;諸物均輸,帛五百萬匹,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可與此相反的是,將才卻漸漸不濟,作為中朝之首,他自覺責任甚大。此次皇上回京,他一定要陳奏朝廷,希望皇上下詔命各郡推舉賢才。
第二天,下起了濛濛細雨,衛青忽然起了雨中踏青的意念。他邀集幾位同行,換車乘馬,披著雨絲,朝著邑外去了。此時,正值麥子出穗的時節,被雨水洗滌一新的田禾,顯得更加碧綠蔥蘢。麥壟間,分布著星星點點金黃菜花,倒也有些情趣。
路過司馬相如的墓時,他忽然憶起解東甌之圍時與他相處的日子,像這樣的雨天,他若是同行,定會詩興大發的。過了司馬相如的墳塋,是一田間小徑,眾位將軍下馬步行,朝著霍去病墓東南方向的一處高地走去。登上高坡,轉目西望,施工中的茂陵氣勢磅礴,回眸霍去病墓,與高坡遙遙相對。
衛青凝視良久,冷不丁冒出一句話來:“此處甚佳。”
公孫敖不解道:“大司馬此話何意?”
“諸位看看,這高坡西伏茂陵,北與去病墓相對,倘若本官百年之后葬于此地,豈不與去病對茂陵形成拱衛之勢,也不枉與皇上君臣一場了。”一句話說得在場的人沉默不語。許久,公孫賀故意怪道:“大人也是,好好的踏青,卻說出如此令我等寒心的話來。”
衛青卻很豁然地笑了笑道:“人活百歲,終有一老,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么。”……于是,一語成讖,回到京城長安,衛青就一病不起了。幾個月后,茂陵又添了一座巨大的墳冢,太子劉據的心也從送別大司馬那一天起,積下了像山冢一樣的塊壘。
衛青薨隕的消息他是在博望苑中聽到的。他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身后的一座山崩塌了,從此守護他的就只有母親衛子夫了。劉據的心里明白,父皇一面借助衛氏甥舅,為大漢拓疆開土,另一面又對舅父在朝野的威信睜眼警惕著,所以,母后總是要舅父寧可大智若愚,也不可鋒芒外露。
與當年表兄霍去病去世相比,舅父的葬禮規模不免遜色,既沒有發屬國玄甲,父皇也沒有親自送大司馬到茂陵安排,而只寫了“功垂千秋”絹帛。劉據相信,面對舅父的亡靈,母后心里面一定有許多話要說,父皇厚此薄彼,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然而,在椒房殿詹事代她行祭奠之禮時,她只是撫摸著大司馬的靈柩默默流淚。他發覺母后忽然一下子變得很遲鈍了,在登上鑾駕時,幾乎都挪不動腳步了……這情景讓劉據很難受,也由此而生了對父皇的諸多怨恨。且不說那些因為后宮糾葛給母后帶來的傷害,單是父皇這些年越來越篤信方士,讓兩個姐姐承擔了那么多痛苦,就讓劉據一想起來就心壘郁結。
從大司馬府回來,他請太子太傅卜式為他擬了一道奏章,提出要親自送舅父到茂陵,看著他安葬。父皇很快地就允準了他的奏疏,并特意安排金曰磾為他駕車。這讓他覺得父皇對他來說,是一個難以琢磨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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