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倫過去時,揚雄正與景丹說著話:“聽你的口音,里面有……有東楚那邊的味道,卻又混入了秦地五陵之音。你……你祖上應是楚人,后來遷徙到關中,莫非是昭景屈之后?家在師尉郡?”
景丹有些愕然:“揚大夫,我名叫景丹,確實是東楚景氏之后,吾家已經搬到關中兩百年,不想你光聽口音,就知道我的族源。”
揚雄撫須笑而不言,天下方語各異,就比如說,洛音雅言的“奴婢”一詞,秦晉之間罵奴婢曰侮。關東陳魏宋楚之間,謂之為甬。荊淮海岱雜齊之間,罵奴曰臧,罵婢曰獲。
揚雄對這門無人鉆研的學問產生了興趣,他花了整整二十七年,收集先師遺書,又利用在朝中做官的便利,常手握毛筆,攜帶白絹,與來自各郡國的孝廉、役夫閑聊。
從近于雅言的秦晉宋衛,到音韻走樣的齊燕,他的老家巴蜀,甚至是被中原視為“蠻夷鳩舌”的南楚。各地方言異語,統統收錄在那本巨著《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里。
可以這么說,新室十二州部,近兩百個郡,就沒有揚雄不會說的方言。
“揚翁且來聽聽我的。”
第五倫也湊了過來,朝揚雄拱手,說了幾句久仰大名之類的廢話。
揚雄閉著眼睛:“我聽出了一些齊地的聲調。”
他抬起頭看著這年輕的小后生:“又混雜了秦地三輔之言。”
“按理說,你祖上應是從齊地遷入關中,或是諸田后裔,應該是第四喜的親戚。”
揚雄的白眉毛又皺了起來:“但你說話與第四喜不同,齊、秦之言皆非你母語,還藏著另一種話,雖刻意藏著那音調,話音仍有些變形。”
這一席話驚到了第五倫,他的母語,當然是前世的南方方言和普通話啦。來到這個時代后,繼承了點記憶,發現古漢語與后世音韻語法差距太大,雖下意識控制,但偶爾口音還是會跑調。
第五霸只以為他學了雅言,其他人也沒在意,不想揚雄居然一針見血。
第五倫只能解釋:“吾乃列尉郡長平縣第五倫,不瞞揚翁,我年少時有語難之疾,說話音調失準,后來才改過來,卻留了點后遺癥。”
語難之疾就是說話結巴,韓非就這病,揚雄也有點,第五倫如此解釋還說得過去。
話也聊完了,朝食也吃飽了,蹭飯的目的也達到了,揚雄拍了拍肚子,慢悠悠起身道:“多謝二位昨夜相救,揚雄絕不會忘恩,不過,我那徒兒等了一宿不見我歸去,恐怕要急瘋了。”
嗯?不是說他家沒人么。
說著向第五倫、景丹告辭,只是揚雄當年摔斷了腿,必須靠拐杖才能慢慢行走。如今乘手的那根弄丟了,只能用木柴臨時代替,很不順手,才走幾步就一副要摔的模樣。
第五倫遂過去攙住了揚雄:“還是讓我送揚翁回家吧!”
他一來有些可憐這曾經才華橫溢的孤寡老人,二來得知他與國師“劉秀”有往來,不免多上了點心。
揚雄也不推辭,將第五倫當手杖,出了門后左拐右拐,二人攀談著走了不過半刻,就來到揚雄家門外。
這應是宣明里最破落不堪的房子了,院墻和門扉許多年不曾修整,屋頂上長滿了草,進去一看簡直是家徒四壁。畢竟揚雄自從親人盡喪,仕途也不如意后,就嗜酒如命,將家里每一樣能換錢的器物都拿來沽酒。
此時揚雄家院子里,正站著二人,年輕點的那個高個青年急得都快哭出來了,一臉的悔恨。而另一位打扮隨意,大秋天里還晃著便扇,腰上掛著大夫之印的中年人,則冷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