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倫很快就看清了這里面的勾當,曾小心地向張湛提及過,但張郡尹卻置若罔聞,依然偏執地讓第五倫統計全郡災害。
“張子孝也明白,他什么都改變不了。”
“至少這樣做,他的良心還能過得去吧。”
滑稽的一幕出現了,不管遇上“好官”還是“壞官”,鐮刀最后都要揮向底層庶民。一時竟成死局,郡大尹都無能為力,更別說第五倫這小曹掾了。
這時候,佐吏來稟報,說外面有人來訴訟。
鹿嗇夫應了一聲,起身要走,卻被三老拉住。
他詫異回頭,對方使了好幾個眼色后,鹿嗇夫才反應過來,連忙向第五倫發出邀請:“上吏可要一同聽訟?”
“咳咳。”縣吏和三老同時咳嗽,鹿嗇夫連忙改了說法:“不對,是替本鄉主訟!”
“那不是越權么?侵官之害甚于寒啊,訴訟自有嗇夫、縣丞,督郵則奉命督查,與我戶曹何干?”
第五倫卻沒興趣做青天大老爺,打了個哈欠道:“我路途疲倦,要小憩片刻,諸君且先忙碌去,飯食一如往日即可,粟熟時喚我一聲。”
然后便翻身上榻,背對眾人入睡,只在他們后退告辭后,第五倫又抬起手,讓挑著行囊進來,又替他磨好墨的第五福跟出去。
第五福對這套路熟得不行,應諾而去,待會自會將訴訟的過程事無巨細稟報第五倫。
第五倫也睡不著,只閉上眼睛,想著這半年的仕官經歷。
臘祭的時候,他驚聞關東有好幾處農民起義,只覺得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可這老大帝國體量擺在那,樊崇、呂母、綠林等燎了大半年,依然是地方的散兵游勇,雖趕上關東大旱,黨眾浸多,但朝廷也出動了郡兵鎮壓,彼此拉鋸反復,未能席卷成片。
于是整日依依東望的第五倫,只能耐下心來做自己的事。
等屋外沒了腳步聲后,他才重新起身,從行囊里取出幾張赫蹏(tí)來——就是黃色的麻紙,在關中的絲麻坊能買到,作為紡織業的副產品,已經遍布中原。雖然在第五倫看來略顯粗糙,但質量好的已而平整軟滑,能夠書寫了。
相比于竹簡和帛,第五倫更鐘愛它們。
這些麻紙片上,用細黑線繪制的山、河流、道路等圖形,卻是第五倫這半年最大的成果:整個列尉郡的詳略地圖。
“走完這修令縣鄜疇鄉,全郡十縣數十個鄉,我便都親自走過一遍了。”
他古代史雖然不好,但也時常上網鍵政,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這句話第五倫還是聽說過的。
全郡走下來后,對時局形勢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最初那幾個月,第五倫也曾滿腔正義,巡視時遇上有人田邊稽首訴訟,便熱心地去管,可慢慢他發現……
這世道,真不是多一兩個“好官”,就能變好的。張湛算有良心的官吏了,可列尉郡仍變成了這鳥樣。
他也曾反復思索這大新怎么了?最后只能得出一個結論……
真的是體制問題!
就跟晚清民國一樣,從內外國策到吏治,經濟、土地、民生,無處不有弊病。
新朝一點不新,更像是繼承了前漢兩邊的積疾,王莽倒是看出了病根在人地矛盾,于是一通王田私屬的猛藥下去,被地方官吏這些庸醫一攪合,天下病得更重了。
這世道,最需要的可能不再是藥和改良之策,而是一次快刀斬亂麻,一把燃燒一切的火焰。
于是第五倫少了悲天憫人,獨善其身經營宗族之余,開始觀察和記錄這季世的荒唐與怪現象,漸漸具知閭里奸邪,吏治得失,也將各縣人口、險要熟記于心,未來都用得上的。
在這過程中,他見過最卑鄙的官吏,目睹貪得無厭的豪強,親手安葬過朱門外凍餓致死的餓殍,將更多失去了父母茫然游蕩的孩子帶回第五里安置,已經湊齊半個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