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休矣。”他們是這樣對天哭嚎的,那時候馮勤還不明白。
因為黃河是在治亭郡濮陽附近決口的,魏郡運氣極好,不在黃泛區,躲過了大水滅門的慘劇。可東南方的兗州、青州就慘了,黃河一旦失控,就跟脫韁的野馬般到處亂流,尋找新的河道,導致十幾個郡遭災,無數人失去家園,百姓流離失所。
鄰居們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切,而魏成郡的受災是持久而緩慢的,黃河離開故道后,魏成的氣候就越來越怪。雨雪不再按節氣來,莊稼也不好種了,剛開始覺得這條惡河遷移是好事的魏地年輕人,在被生活毒打后,開始思念她。
因為那是王莽當上皇帝后第三年發生的事,漸漸就有人說,這是上天給亂臣賊子的警告,開始有人流傳翟義還沒死,有人說成帝子劉子輿還活著,”思漢“的潮流,便是從那一年開始的。
馮勤也問了第五倫一個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大尹在朝中,可知皇帝當年,為何不遣人來使大河歸于故道?”
第五倫還真知道一點,因為他的老朋友桓譚,在大河決口時正好擔任大司空掾,分管此事。
桓譚還奉命替王莽主持水利專家們的工作會議,做了記載,聽說第五倫要來魏成郡,便將那份文書交給他看,第五倫觀后,頗有裨益。
第五倫是想引馮勤為親信的,既然這悶葫蘆難得主動開口一次,當然要把握,遂道:“當初皇帝征求能治河的人才以百計,各人的主張并不相同。”
“長水校尉等人以為,大河潰決的地點,經常在治亭、壽良(東郡)、河平(平原郡),那一帶地勢低下,土質松軟。按照禹貢所載,古時這一帶本就無人居住,專用來給大水傾泄。不如遷徙民眾,將三郡騰空,不再興建官亭、民居。”
好家伙,直接空出三個郡的地方給大河泄洪,要知道,這三郡都是富庶之地,人口加起來足有兩百多萬啊,怎么遷?遷到哪?妥妥的投降主義,真給大禹丟人。
而另一個御史,則完全與之相反,提出了一個宏偉的藍圖:“臣觀《禹貢》有‘九河既道’之言,大禹治水靠的便是九河疏導,皆在冀州,吾等應大略在河北挖掘,即便不能鑿出九條河流,只要能開鑿四五條,應該也有裨益。”
硬生生挖九條河道,秦皇漢武恐怕都沒這本事,更不靠譜。
討論來討論去,倒是只把造成黃河決口的元兇是“河水重濁,號為一石水而六斗泥”搞清楚了,第五倫去過大河上游的新秦中,河水清澈無比。
而在中游的關中一帶就不同了,生態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人口破壞,水土流失加劇,使得河水越發渾濁。雨季很容易潰決,不得不加高堤防,以致高出平地,就像筑墻而儲水,一旦決口,不堪設想。
漢武時河水一決,而今再決,王莽朝廷里的士大夫們不明治水之法,復古居然復到這上面來了,出的主意就沒一個靠譜的。
至于桓譚,也是門外漢啊,他只建議應該效仿漢武時,加以主動治理:“漢武時發卒萬人筑塞,下令以薪柴及所伐淇園竹所制成的楗堵塞決口,成功讓大河離開瓠子,歸于故道。”
“本朝若能效仿,計劃既定而后實施,費用不過數萬萬,卻能馴服大河,且可使下游流民有事做有飯吃,不至于走投無路做了盜賊。如此,上可以承禹業,下可以除民害。”
然而結果是,王莽最終沒有采納桓譚的主意,反而覺得堵不如疏,決定順從水性,使河水在新道自由流行,不再歸于故道。
所以究竟為何不治呢?第五倫說了這么多,依然沒有給馮勤一個明確的答案,可當地人卻暗暗揣測過:“一旦大河回歸故道,便可能會將岸邊的元城淹沒,那里可是有皇帝祖墳啊!”
讓百姓喂魚,還是讓祖先尸骨泡澡,這難道還用選么?
莽子哥的想法不好猜,不好說這是陰謀論,還是確有其事。畢竟就第五倫看來,王莽確實對老家極度重視,那兒理論上屬于魏成,實則類似直轄,元城縣宰歸宗正管,甚至不需要向魏成上計,第五倫卻有義務保衛元城安全,憑什么啊。
其實漢武帝時那次決口,也是因為宰相田蚡為了保住自己在河北田地的私欲,而扔了十幾年沒治,這次亦有不少朝臣重復了當年的錯誤,覺得河決乃是天意,堵了反而違背上蒼。
于是王莽放任大河肆虐,卻跟匈奴、句町較起了勁。
真是一念之差啊,第五倫暗想:“當初要是將與四夷交戰的錢糧人力用來治河,盡力將決口堵上,讓河水歸于故道,黃河清平,天下稱頌,說不定你王莽就是真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