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家住尚冠里的一位蒼發老人,卻逆流而行,默默帶著仆人出門,堅持要追隨第五倫的隊伍走。
“張松伯。”他的鄰居,一位大腹便便的貴人頗為詫異:“第五倫差點因陳崇之事緝拿殺汝,他走了,不該喜慶么?為何竟要跟去。”
這張伯松七十幾歲年紀,名叫張竦(sǒng),乃是漢宣帝時“五日京兆”張敞的孫子。
張竦與第五倫的仇家陳崇是好友,又和第五倫的老師揚雄是文壇的對手,那些揚雄不屑寫不肯寫的文章,張竦抓起筆信手拈來。
他引用詩、書、禮、易、春秋及孔子的論述和從周文周武到漢高的許多先賢事跡,狂熱地吹捧王莽,使人讀后不能不得出一結論:王莽者,實在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大圣人,沒有誰能超過他的。
故而被封為淑德侯,常安人作歌譏諷:“欲求封,過張伯松。力戰斗,不如巧為奏。”
但張竦的吹捧文章,隨著王莽政權的日益衰敗而減少,對外推說是酒喝多患了手抖的毛病。第五倫入常安之際,張竦被投機者舉咎,說是陳崇的好友,亦是王莽幫兇,差點被打成民賊,但第五倫報仇歸報仇,卻不打算誅十族,擴大打擊面,遂放了他一馬。
但聽說第五倫要撤,張竦竟拋棄從他祖父張敞起傳了三代的千金豪宅,渭南的家財產業統統不要,便要輕車簡從跟去,一時間成了里坊奇事。
鄰居們都笑他:“張伯松,汝莫非當真是酒飲多,糊涂了。”
張竦也不自辯,坐在驢車上回頭嘿然笑道:“塞翁失馬,鄰人皆吊,唯塞翁自喜。諸君,就此一別,老叟離開常安究竟是福是禍,秋后自見分曉!”
……
常安人舍不得走,第五倫麾下的將士其實也舍不得這大城市的繁華,出城時隊伍里頻頻回首,不少人還暗暗抱怨不已。
是城里的女子不夠賞心悅目?是上好的瓦檐下不夠遮風避雨?亦或是常安吏民見了他們這些大頭兵不夠畢恭畢敬,塞給的賄賂好處不夠多?這么好的地方,待在城里只覺得身子骨都軟軟的,舒服極了,為何要走啊!
甚至連大軍的核心,那從魏地跟來的八百士吏也頗有人如此認為,雖然大將軍給眾人開會做思想工作時說:“不要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
可這不是普通的城池,是常安,是京師帝都!
殊不知,他們留戀常安的原因,正是第五倫非要離開的緣由!
作為一支“封建軍隊“,腐化墮落是必然的事,但就是在常安,這支剛拉起來的隊伍腐朽得最快。
漢朝兩百年積弊,新朝十余年怪狀,讓這座大城沉淀了許多光怪陸離,不是將王莽及一干“民賊”逐的逐殺的殺就能解決的。
那積弊和腐壞,已經蔓延到城市的每個里閭和街巷,想要改變,除非帶著一支強大的官僚隊伍來用重典。否則以京師水深而渾濁,沒有堅定理念和組織的軍隊扔進去,骨頭都給淹沒了。
一個新政權還沒建立,就全盤繼承前朝前前朝的弊政,失去活力,這哪行。王莽已經證明,簡單將漢家政治換個招牌,就用那些舊朝官僚來搞改革,是自取死路。
常安之垢與不祥,恕現在的第五倫接不住,倒不如……
“另起爐灶!”
不破不立,他只給了常安人一個選擇,走或不走,是他們自己的事——甚至連第五倫的軍中,也有不少領過金餅的士卒,做了逃兵,選擇留在這大城里。
“在這亂世中,每個人,都得自己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