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王莽抱著孺子嬰,完成代漢儀式,站在禪讓臺上露出滿足的笑,王嬿才如夢初醒。
原來,自己也是父親實現野心的工具!當新朝取代漢朝,她這孝平太后,無疑是天下最尷尬的人。
王莽的形象崩塌了,那些從小教她的仁孝忠信故事,徹底變成了一個個謊言,從那以后,王嬿便自閉于宮室之中,直到大廈再度傾倒。
“還有母親。”
王嬿已經難掩哭腔:“母親跟隨父親數十年,生下四子一女,然而卻得親眼看著一個個孩兒死去,最終哭瞎了雙眼,含恨而終,此乃為人夫不盡責!”
若是她的父親以全家為代價,能夠治國有方也就罷了,可結果呢?
面前這個白發蒼蒼的老朽,是一個失敗者,一個家庭事業的雙重失敗者!
每個字都撞在王莽心坎上,儒家是出世的哲學,想要成為圣人,就要經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每一步。
致天下以太平,這便是王莽心中最大的愿望,他做的每一個選擇,輔漢也好,代漢也罷,甚至是協助赤眉樊崇,皆以此為基礎。
但那第五倫抓住王莽后,用一路西來的事實,告訴王莽:你治國無能,亂了天下。
而如今,則被親女兒斥以不能齊家……
那些欺騙自己的心理防線,被一次次卸下,老王莽又破防了。
還剩下什么?修身么?時至今日,面對抨擊和千萬百姓的憤恨,面對第五倫的嘲諷,他還能以道德為盾,站在高處么?
第一次,王莽沒有再稱“予”,只哆嗦著道:“沒錯,我的一生,真可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言罷,王莽竟老淚縱橫,伸手扣自己的喉頭,仿佛女兒所制的鮑魚粥,他無福消受,非得吐出來才好。
而王嬿則在旁含淚看著父親的丑態,也沒有阻止,只在王莽嘔吐時,伸手去輕輕拍著他的背。
“還有一事。”
等王莽結束痛苦地干嘔后,王嬿站起身來,冷冷說道:“魏皇欲讓我來做二王三恪,以繼承新室宗廟。”
所謂二王三恪,乃是華夏的老傳統,新朝君主,給前朝、前前朝的后代封爵,以彰顯“滅人之國,不絕其祀”。
既然第五倫打算承認新朝是正統,便當與漢朝后裔并列,有人繼承香火,以女子為二王三恪,過去沒有類似的例子,但只要第五倫高興,群臣也不敢有反對。
若是王嬿答應,她這漢家太后、新朝公主的尷尬身份,便能夠完美落地,作為二王三恪,她不是第五倫的臣,而是賓客。
王莽抬起頭來,若真能如此,也算第五倫做了一件大好事,他清楚自己的女兒,骨子里帶著剛烈。
然而王嬿卻道:“但女兒已經拒絕。”
她收起袖子,仿佛要與亡新保持距離:“我恨新室!”她道出了隱藏多年的心結:“父親的事業,害得我家破人亡,母親兄弟盡死,我豈能作為二王后,為其續香火?”
言罷,今日的會面也接近尾聲,王嬿踱步朝外走去,只留下滿目絕望的王莽。
可就在邁出門檻前,她卻再度回首。
她能與新室決絕而斷,但對王莽,卻沒法做到,今日一見,竟是又敬又恨又憐。
敬他早年的悉心教導,或許那些耐心與歡笑,并不全是利用;既恨他的殘忍無情,又憐他失去一切的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