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抹時也有規矩,劉盆子給他們做著示范:“右手二指伸直,蘸得赭泥若干,慢慢抹在額頭,記住了,先抹左邊,后抹右邊!赤眉軍相見時,亦有抹眉禮,若是做錯,吾等身份定受懷疑。”
繡衣衛的人,過去也混入赤眉當過間諜,但卻都不如劉盆子知曉得如此細致,這讓他們收起了鄙夷之心,覺得張都尉這次確實沒挑錯人。
殊不知劉盆子心中滿是感慨,他一度早已習慣了額頭赤眉,如今卻是以敵人身份來毀滅他們,心中自然百感交集。
自亢父塞北上后,他們沿著泗水河慢慢向北摸索,越是離曲阜近,赤眉就越多,好在劉盆子等人滿口兗州方言,與碰面的赤眉軍打著熟悉的招呼,做著標準的抹眉禮,被質問所屬三老時,他事先了解過徐宣的手下,也能對答如流。一路上所遇赤眉,幾乎沒有人識破他們。
但劉盆子卻開始懷疑,對方到底是不是真赤眉?
他在這支流民大軍中度過少年時代,可現在,劉盆子卻有些不認識魯地的赤眉軍了……
想當年樊崇當權時,赤眉軍內部雖已頗不平等,但至少還是“兄弟姊妹”,可如今,各營赤眉兵幾乎成了赤眉三老的家奴和私屬,上層赤眉公然穿著綾羅綢緞,腦滿腸肥,住進大宅子,底層赤眉則瘦槁如若乞丐。
更夸張的是,劉盆子聽說,徐宣入魯后,迎娶了孔氏、顏氏的女兒,做了兩家儒宗的毛腳女婿,不僅如此,他還力推赤眉上層與豪強聯姻結合,短短一年半時間里,滋生了一樁樁婚事,速度快點的,第二胎都快生了……
不知不覺,赤眉軍已經變成了他們曾經最討厭的人!
“變了,全都變了。”
劉盆子一路走來,仿佛見到赤眉軍額上鮮明的血紅,在一點點浸潤褪色,最終泯然于世,拋除赤眉名號,幾與張步、秦豐等軍閥別無二致!
不,甚至還不如他們!
那些人豪強起家,多少有點底蘊,可赤眉軍卻在魯地弄了個四不像的政權:徐宣稱魯公,赤眉三老、從事們在其下為縣令、鄉嗇夫,但這個外來的封建體系沒有文化,也不懂治理,失去了草根性后也無法得到閭左貧民支持,根本控制不了地方,只能依靠當地豪強維持統治,勒取小民地里可憐巴巴的收成。
而赤眉殘部與魯地豪貴之間的盟約,只建立在脆弱的聯姻關系上,而隨著劉盆子一行抵達,這不絕若線的關系,眼看也要崩斷了!
接頭點在曲阜附近的泗水之畔,據說是孔子與門徒游春之處,雖是冬日,此處的樹林依然茂密,能夠掩蓋秘密勾當。
抵達這片林子后,劉盆子讓手下混入曲阜聯絡,到了深夜,對方果然如約赴會。
來的是一個二十余歲的年輕人,名曰孔志,是孔子的第十六代子孫,當代褒成侯的長子,身材卻不似祖宗,頗為矮小。他身上穿著寬袍大袖,外披貂裘大衣,換了過去,這種人是最先被赤眉干掉的,如今卻在徐宣這當了大官。
不過,孔家卻絲毫不領情:孔氏、顏氏乃圣人之后,傳承十多代人、幾百年的真正貴族!就算是劉邦子孫,他們都不一定看得起,更何況是赤眉賊人呢?
這位孔志見到劉盆子后,遠遠就是一連串繁復的禮節,以表達他“今日終得見大魏使者”的喜悅之情,然而等見到火光映照下一張極其年輕的臉龐時,卻又愣神了,而后便是被怠慢的不快,只微微拱手,斜眼看他道:
“魏使……為何如此年輕?不知年歲幾何?”
劉盆子卻不慣著孔志,他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小放牛娃了,經歷過生死流亡,有幸拜桓譚為師,甚至在皇帝身邊當過差,豈會怕你?
“遠有甘羅十三出使,近有終軍二十請纓,作為陛下郎官,繡衣都尉特遣使者,年輕一點又何妨?”
劉盆子不卑不亢,一開口,就罵得孔志幾乎神志不清。
“素聞孔氏乃圣人之后,如今不但卑躬屈膝于盜寇腳下,奉之為君主,還將自家女子送予徐宣為姬妾,為天下笑。今日孔君見我之后,不以早除赤眉賊,解救親戚為任,竟還有心思論資排輩,誠如孟子所言: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