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里,趙和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下去,而是一催馬。
馬飛奔而出,遠遠拋下趙和的一句話來:“讓他跟我們去長樂宮,讓他好生看和好生記吧!”
不等班直反應過來,便有人牽來馬,半推半扶把他送上馬背,然后那馬就飛奔起來,險些將這位起居郎從馬身上顛了下來。
年輕的史家傳人并不知道,前面的趙和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自從得知大秦內亂的消息起,趙和心里就憋著一團火,這股無名之怒讓他煩躁不安,他是憑借過人的毅力才將之控制住。饒是如此,在一些細小之事上,他還是會無意中將之泄露出來。
哪怕進了咸陽城也是如此。
但在剛才,年輕的史家傳人大著膽子向他發出諫言之后,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是有所敬畏的人。
曹猛無所敬畏,或者說曹猛曾經敬畏過的烈武帝早就死了,所以他才攬權擅權,天子年長也不歸政,故此才有先后兩次被他扶立起來的天子算計之事,最終也因此丟了性命。
嬴吉無所敬畏,所以在時機尚不成熟的情形之下倉促發難,又在僥幸殺了曹猛的情形下自毀諾言,這才會激起北軍之變。
司馬亮無所敬畏,他對于時代的變化一無所知或者說是從內心深處抗拒,他頑固地堅持著他們世家大族的立場,故此不惜將大秦的矛盾提前引爆。
北軍四校尉……他們代表的軍頭,同樣無所敬畏,所以才在亂世到來之時,放縱手下的士兵,在關中之地引發了一場浩劫。
趙和覺得,那史家傳人覺得自己還有所敬畏,便是將自己與這些人區分開來。而且當他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也確實仍然有所敬畏,并沒有因為憤怒、失望、仇恨或者別的什么情緒而失去對自己心底規矩的控制,他此前的怒意便為之消了大半。
人,最危險的敵人永遠是自己。
人,必須敬畏的也永遠是自己。
諸子百家,萬般說辭,說來說去,都是為人,故此人最足以敬畏。
帶著這些零零碎碎的思緒,趙和來到了長樂宮前。
長樂宮此時已經被軍士們團團包圍,圍在這里的士兵,有隨趙和從西域來的輕騎,有跟著馬躍一起投入他麾下的敦煌兵,有武威那里投來的北軍,也有方才打開城門放他進來的咸陽守軍。
無論是何方軍隊出身,見到趙和來時,眾人都齊刷刷行禮。他所到之處,人群便或是彎腰,或是單膝跪下,或是于馬上舉刃。
跟在趙和隊伍后邊的班直驚訝地望著眼前這一切。
班直雖然年輕,但出自史家世家,他的父親、祖父乃至曾曾祖父,都是史官,他在史書中見到過這種情形,那是大秦圣祖仁皇帝之時。
但讓班直更驚訝的是,還在不久之前,他親眼見到這些軍人,如同放出籠子的兇獸一般,在這座城市、這片土地上肆虐,但現在人,他們卻一個個屏息凝神,仿佛被一種無形的秩序束住手腳,不敢有半點違逾之舉。
這些軍士……難道不是兇神惡煞,不是大秦百余年積弊所釋放出來的怪獸?
今日咸陽,與不久之前的咸陽,差別所在之處,唯有一個。
班直看向前方下馬,站在長樂宮儀門前抬頭上望的趙和。
他飛快地舉起自己的筆,在書上寫下這一行字:“和入儀門,諸軍皆拜,戰戰兢兢,汗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