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日,文興碼頭上,穆氏舶行的人站了黑鴉鴉一片。袁掌柜和葉大福看著一百多雜役陸陸續續把三萬貫錢搬上了鐘岳成的舶舟,向旁邊的穆翊帆稟報:一切就緒,可以起錨了。
孟依婷忙把一件青色的絲質披風披在穆翊帆肩上,又給他系上帶子。她邊系著帶子,眼里邊涌上淚水。穆翊帆并不看她,只跟一旁的袁掌柜交代諸項事宜。
鐘岳成看孟娘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出聲安慰:“孟娘子請放心,阿成赴湯蹈火也會保主人姑娘平安。”依婷點點頭,用袖子掩飾著擦干凈了淚水。
穆翊帆才轉向她,從袁掌柜手上拿過來一個錦袋,放到依婷手中:“我已經告知袁掌柜,我走后把名章放在你這里保管。”
“這…”孟依婷驚訝不已。她知道穆翊帆的印章是穆氏舶行的最高權柄,往常都是他隨身帶著,即使在家也是由他親自保管。她知道這枚印章的重要,所以從不過問。如今,他竟然把這權柄放在她手中!
只聽穆翊帆又說:“我走這幾日,舶行諸事由袁掌柜節制。遇有大事不決,由你定奪。”這輕輕的一句,在依婷聽來,不啻平地生雷。
她剛剛吞進腹中的淚水又涌上來:“相公,你…”心緒波動下也不知說什么好,只得又問一句:“相公,你這是…”
穆翊帆聽她連說兩句“你”不由笑了:“怎么,泉港有名的巾幗豪杰今日怎么這樣扭捏?難道我這小小的印章就能把你大名鼎鼎的孟依婷壓倒了嗎?”
依婷心頭溫暖一片,忽如開了兩扇門,她拭去眼角的淚珠,鄭重向穆翊帆承諾:“相公請放心,妾身定不負所托。”
穆翊帆與她深深對視一陣,伸手摸摸她臉頰:“等會兒把臉洗了,只顧著哭,妝都花了。”看她噙著淚水點了頭,又說:“放心,我會帶著彬彬一起平安回來。夜間記得嚴查落鎖,莫要貪涼,暑熱天氣更要小心著了風熱。有什么事找阿英和袁掌柜幫忙。你要好好的等我回來,不許病了、瘦了。你知道,我不喜歡纖瘦的女人。”
本來依婷頗為他細細的叮嚀感動,最后一句話卻讓她“噗嗤”笑出聲。明白他用心良苦,答道:“知道了。我會好好的,你放心去吧。”
兩人告別完畢。
穆翊帆頭也不回的上了船。
綱首令舟師揮動旗語,十條海滄船一起拔錨起航,浩蕩而去。
孟依婷和袁掌柜、葉堂主直到船在視野里變成了核桃大小才回身。袁掌柜目送著孟依婷的馬車消失在碼頭上才對身旁的葉大福說道:“這一次東家是早做了籌謀啊!為了保孟娘子把名章都送給了她。”
“是啊,十年前那次著實讓主人害怕了。”葉大福也跟著感慨。袁掌柜身旁的一個伙計,來行里較晚,不清楚掌故,因此問道:“葉堂主何出此言?還有讓東家懼怕的事嗎?”
葉大福輕輕笑了笑,沒有回答。袁掌柜眼神飄向遠方,似乎穿透了歲月:“那次主人在海上遇險,人人都道回不來了。舶行里人心惶惶,穆家也烽煙驟起。孟娘子方寸大亂,只知道終日立在碼頭上等著東家消息,別的什么也顧不上。莫老夫人怕姑娘無人照看就接到了穆氏老宅。張大娘子卻在此時要收回依婷繡坊。妾室尚且沒有財權,更何況是個外室。張大娘子讓孟娘子限期離開,孟娘子不肯,張大娘子就威脅她要提告到泉州有司衙門。一旦提告,孟娘子非但會失去繡坊,連姑娘也會被判給張大娘子撫養。孟娘子在碼頭大哭一場,若不是我等行里的兄弟看顧,她險些就投海自盡了。幸虧百日后東家安全返回,才解了困局。哎,孟娘子那么剛強有才干,也敵不過宗**理。她瘦的脫了相,大病一場,三個月才痊愈。”
袁掌柜不住的捋著胡須頻頻搖頭。
葉堂主也說:“是啊,主人回來之后怒懟了張大娘子,勒令她不許再插手依婷繡坊。那之后主人就沒有再出過海,還把繡坊署在了孟娘子名下。更是找了穆氏族中三個德高望重的長輩當保人,申明無論他身前身后,依婷繡坊都歸孟娘子所有。只是,那以后兩位娘子漸成水火之勢。孟娘子也不甘心做個外室,只是她一直不肯低頭做妾,張大娘子有嫡子,可她沒有兒子。老夫人顧念著鶴男公子的面子始終不同意主人休妻。本來老夫人是喜歡孟娘子的,因為這事孟娘子對她也頗有微詞。主人夾在母親和兩個老婆之間日子真是難啊!”那伙計聽后睜大了眼睛摸摸自己的后腦:“乖乖!富貴人家原來也這么多不順心。真是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