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問:那你為什么不走?
她沉默半晌,如是說:我走了,可能就沒有你了。
那夜,我悄悄地感覺到她在默默地,小心翼翼地擦眼淚。
第二日清晨,趁著外公還在呼呼大睡,我們像賊人一般,偷偷摸摸,躡手躡腳地潛回家中。這時,我卻找不到上學所用的書了。
天,下起了蒙蒙細雨。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孩子,是一個剛上一年級的六歲的孩子。我撐著古老且碩大得有些像帳篷的黑色雨傘,走在灰色的茫茫天地之間。那時候,我尚不太知孤零零的感覺和無助的人是什么樣子,只是想著去學校講要面臨的批評與嘲笑。是的,我還未到學校,人尚在雨中,我的臉已經有些泛紅了。但是,沒有辦法,我硬著頭皮,噙著淚水,盯著大大的頭顱,拖著瘦小如外婆家大母雞般的身軀,一步一步地走進學校的大門。所幸的是,我所想的批評和嘲笑并未降臨我的身上。
早讀是每個小學生都會經歷的事情。早讀間,我一晃眼,看見教室外邊熟悉的身影。來者不是老師,倒像極了外婆。我走出去,看見外婆穿著單薄,發絲凌亂濕潤。她的手里提著我的書包。我不知道說什么,靜靜地接過書包,坐回教室,偷偷瞄見外婆看了我一眼,隨即嘆了一口氣,又消失了。
外婆經歷的苦難,真的太多了。但是,外婆的好,并沒有因天大的苦難而消減半分。經歷了那么多,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做著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情。
后來,時光的巨輪繼續向前,把我載向一個個未知的,讓人猜測的未來。也不知是何時,或許是高中的時候吧,我趁休息日的時候,回到了外婆家。不回還好,這一回,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我已經有外婆家門楣那么高,而外婆,卻永遠停留在我的胸膛。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光大門楣,但我清楚,我那操勞一輩子的外婆再也不會長大了。她是老了嗎?我的念頭里,第一次有“老了”這一個概念。我帶著這個念頭,忍不住偷偷地打量外婆。我看得真切,外婆的棉帽擋不住的幾縷銀發在與無情的歲月掙扎。是的,她滿頭青絲早成白雪,而我,卻由幼稚走向成熟。蒼天啊,你眷顧了我,卻辜負了她!
這次,外婆突然大病,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也是誰都不愿意看到的,包括外公。據說,第一個發現外婆昏倒的人,就是外公。
我難以抑制心中的焦灼,偷偷地叫朋友給我買了一把輪椅。父母拗不過我,只好讓我的朋友把我帶到了外婆所在的醫院,也是我剛從里面出來過的醫院。記得前些時日子,我因病住院,是外婆來看我,現在,卻輪到我坐著輪椅來看外婆。
我的輪椅停留在病房的門口。我清晰的看見外婆佝僂著身子,蜷縮在白墻間的白色床上,睡著了。舅舅從朋友手里接過我的輪椅手柄,把我推到了外婆的床前。外婆的臉色蒼白,頭發稀疏。這一次,我再一次見證了外婆的蒼老。是的,曾經的青天,已經不復從前。
外婆在睡夢中,發覺了我的到來,緩緩地睜開迷蒙的雙眼。她的一對眼睛,癡呆凝滯,看著我傻傻的笑。她的笑,不再是長輩對孫兒的慈愛的笑,她笑得像一個孩子,又像天邊最后一抹燦爛奪目的晚霞,是那么的純真,是那么的干凈。我緊緊地握著她的雙手,輕輕地,如她一樣溫柔地叫了一聲:“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