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六的面色已經冷青了,毫無表情,穿著那一身我初次見他時穿的衣服。他這一輩子,就停在這里了。就像我師父就停在了那個晚上,那個竹椅上一樣。他雖然瘦弱,可是塊頭并不小,睡在這棺木里頭,顯得很逼仄。
我還想湊近一點看他,傅老二忽然沖上來蓋棺,厲聲喝我:“你干什么?!”
我抬頭看他:“這里頭睡的是不是你弟弟,你難道不該打開看看?”
傅老二沉默。他緊握著拳頭,并不看我,道:“現在你看到了,可以讓開了嗎?”
我不讓,成懿將我拉下來。我瞪向成懿,他竟然滿臉是淚,我不解,他和傅小六又沒什么交情,哭什么?
我問他:“你哭什么?”
成懿胡亂把眼淚擦了:“我告訴你,傅老二現在心情不好得很,你最好別惹他。不然我倆吃不了兜著走。”
哦……我明白過來,成懿和傅老二是共情的,所以流淚。他是擔心我惹急了傅老二,傅老二發起瘋來散他的功法。
傅老二將棺材重新蓋好,紅著一雙眼走到傅夫人面前,將兩個傅小公子拉到自己身邊,道:“小六不識兵劍,為何會去武備司任職?我記得他說冬考,考的是衙門文職。”
傅夫人也哭得滿臉涕泗,嗚咽著道:“官府的事情,這誰知道啊——仗一打起來,人不夠用了,什么人不得往戰場上哄啊——這事,你說——我哪能料得到呢——”
“夫人。”傅老二冷漠地喝止住傅夫人,“金陵為叛軍所占后,奶奶就將小六召了回來。父兄在朝為官,他自然不能再事二主。奶奶的意思,你不會不知道。奶奶一走,你就多番刁難,也便罷了,你是父親續弦,我們的繼母,好歹是傅家主母,入了家譜的,我尊你一聲夫人。可你明知是火塘,還要推著小六去跳——如今他十六歲身死,卻得不到一個正名,屈在這三分奠堂內,連個供奉牌位都沒有,恐還要背上叛父叛兄叛朝廷的名聲,連累北方——
——這筆賬,我勢必要記在你頭上。”
“哎——老二——你這個罪名可大了!你將這么大的罪名推在我身上,是叫我不得好死啊——”傅夫人哭著道,“你父親彌留那兩年,我是端藥把尿,還要拉扯小六幾個小的,若無功勞也有苦勞,傅家你以為還如老爺子在的時候昌盛呢?王宋之人的恩寵早就不在了,還忌憚著你傅家幾分,有心牽制,我嫁進來后,是里里外外的幫持籌措,小六去考官,不過也是權宜之計,為了傅家生路,在你口中,我倒成了什么了?——”說著哭將起來。這女人的哭聲,煞是難聽,就像吹走了調的笛子。
傅老二并不想和她吵,將他們都辟到隔壁偏房,留下小童子繼續燒紙,我耳根子這才清靜些。
傅老二將他的兩個小弟弟安置在內房,我蹲下來幫小童子燒紙。想來前些時日,我還跪在傅小六身旁幫他奶奶燒紙錢,如今,卻與他陰陽相隔了。我又想起來那日驅宅鬼,他那害怕的樣子……
最怕鬼的傅小六,自己也變成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