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覺推門進來,迎面只見一個黃衣小婢端端站在案桌面前,垂著頭曲膝朝自己行了個禮。
方士覺微微皺眉,有幾分警覺,高聲問道,“你在這里做什么?”
黃衣小婢垂眸盯著自己的腳尖,似是有些膽怯,顫著肩小聲說道,“方才門沒關緊,奴怕進風。順便進來看看家主可有什么吩咐。”
聞言方士覺微微頷首,掃了她一眼,“面生得很,新來的?”
余月亭將頭縮得更低,作出一副瑟瑟發抖的樣子,抖著聲音小聲說道,“是,奴新來沒有幾日,不懂規矩,望、望小郎君寬恕。
方士覺看得它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有些心煩,擺擺手道,“出去。”
“是。”黃衣小婢躬身退出將門關上。
方士覺微微有些晃神,搖了搖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仿佛看到剛才那個黃衣小婢嘴角含笑,微微抬頭,瞥見側臉,似乎生了副好相貌。
房門被輕輕關上,屋內又重新歸于一片昏暗。
方士覺環視了一周空蕩蕩的房間,幽幽走到方蘭音面前,冷眼看著床榻中那個枯瘦的人影,冷聲開口,“阿爹好,覺兒來給阿爹請安了。”
方蘭音睜開凹陷的眼睛看著他,知道這個兒子恨極了自己。
自己病重以來,他暗中停了藥,許久未曾來看過自己,今日前來,應是有話要說。
方士覺臉上隱隱有怒氣未消,額上青筋暴起,想來是剛從老家主府中回來。
果不其然,方士覺滿臉怒意地開口,“祖父已經不行了,就這一個月的事了。我真是不明白你們怎么想的,那個養不熟的野種到底有什么好?
祖父這兩月以來日日念著他,滿心記掛著他,方家祖產分了又分、改了又改。
阿爹你知道嗎?若以祖父現在手中的那份遺書,你名下才分到多少?姑母都死了多少年了,她丟盡方家全族顏面,生下的野種兒子得到的卻比我們所有人都多!這公平嗎?!”
公平?
方蘭音暗自苦笑一聲,臉上卻只是微弱地牽動了一下肌肉,臉頰微微顫動一下,重新恢復面無表情。
他嘴唇嚅囁一下,費力地伸出舌頭潤了潤干裂的嘴唇,卻不打算說話。
他與兒子說不清楚,祖父心里的打算從不是考慮什么公平不公平,而是歷經半生,漸漸老去,也想通了許多事情,從前年輕時覺得無比重要的東西,老了才發覺是無比可笑。
比如,規矩。
比如,顏面。
自己的老父親,這個孫輩眼中一臉肅穆的祖父,曾不止一次紅著一雙眼,涕淚橫流、捶胸頓足地同自己傾訴心中的后悔。
他后悔自己當年那么狠心地將那個從小捧在手心里的女兒從家中趕出去。
他后悔在她生產之前妻子無比心疼偷偷找了產婆、送了銀錢前去,自己得知一臉暴怒,指著她和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怒然大罵,罵她敗壞方家的顏面、是方家世代的恥辱。
自己離開之后,女兒臉色蒼白,生下一個不足月的病弱男嬰。
那男嬰長得很像她,白白凈凈,眉目如畫,好看得緊。
只是體弱病多,自己這幾年每每看到他便在想,若不是自己,他在母胎中平平安安長大,或許就不是如今這幅病弱模樣。
聽說他最崇敬顧家軍,最想當一個提刀跨馬的護國將士。若不是自己,也許這愿望能實現。
他也后悔在女兒找到自己認錯,并哀求自己,她實在是無法養活孩子,尋求幫助的時候,自己冷漠無比地將她趕出去,并且不允許她走正門,怕讓人看見又成笑話。
若重來一次,自己一定將這些無關緊要的顏面都拋到腦后。親自接她回家,告訴她無論發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害怕,阿爹永遠會為你遮風擋雨。
只要回家。
只要活著。
其他都不重要。
那個會撒嬌、會耍賴的嬌滴滴的女兒,自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嬌嬌兒,死的那年不過也才雙十年華而已啊。
方蘭音無法向兒子們解釋祖父對姑母的感情,他將年輕時積攢到現在的所有后悔之情都化為對方鴻的補償。
這種歉疚,是無法用公平與否來衡量的。